一、缘起
第一次进茶室,七月夏木茏葱,其叶翳翳。
是两年多前夏天,M小姐从俄勒冈至湾区于我家中小住三月,彼时她学茶已逾一年。在俄勒冈时她刷茶给我,除茶外,有心做了茶点,粉色和菓子,装点樱花瓣小叶。因不在茶室,茶具不全,许多只能将就。她习的是日本茶道中里千家(Urasenke)一流,汤沫以细腻浓郁为上乘。将茶递予我时,顺时针将茶碗转九十度。后来才知道,茶道中茶具分「前」与「后」,无论主客,但凡将手中之物递出,且记以前方示人,表以尊重。
M来湾区辗转入她老师的老师家学茶,拉我前往。
七月末是炎夏,湾区的夏气十分清和。第一次见田内老师,她戴厚镜片,穿天水碧色无地(iromuji)和服,是全美享誉盛名的里千家茶师。年近八旬仍精神矍铄,提釜打水亲力亲为。她将家中一间辟为茶室,室外建一茶庭,庭中高木参天,木旁为一角亭,由角亭入茶室,中途道路为石砌。石道侧是一石筑洗手钵。每逢正式茶会,茶客初候于亭,后经石道入室赴会。步入茶室前,需在洗手钵前洗手漱口,以达清净身心之目的。
除茶外, 田内老师好茶花,至盛时于庭遍植各式茶花九十六种。庭之南,两株吉野樱并不醒目。然每到三月暖日当暄,漫天飞英蕤于昊苍,是一番至盛的景致。
是在下面这间茶室里,我学茶两年有余。从最基本浓,薄二茶做到四大高阶茶仪式(行之行太子,大円草,真之行太子,大円之真),越发复杂,越发讲究,越到后,也越发「中国」起来。这里的中国不是现在,是唐和宋。「碧云引风吹不断,白光浮光凝碗面」正如卢仝所写,是宋代抹(点)茶。
茶道起源中国,毋庸置疑。至盛,又以宋时杭州径山寺“径山茶宴”为最。
径山茶宴是个怎样情景?
僧侣围坐,谈经论佛。大慧宗所建明月堂外千寻翠岭,白柳横坡。茶宴十分郑重,僧侣围坐处有司客按盏奉茶,主持僧人依次注水调茶,后宾主互致意,各自举盏,浅呷半口后缀饮品茗,发出簌簌声响,此动作接连四次,称为“行茶”。茶礼毕,僧侣士林可谈茶,论事,诵经,赋句。此茶宴庄明严谨,冲泡,递接,致意,品饮皆有其既定礼数,茶具亦尽其精致。
南宋开庆元年(1259),日僧兰溪道隆门下弟子南浦昭明入宋求法,辗转入径山寺山居五年。咸亨三年(1267),昭明归国,带回宋朝“点茶法”,茶台子,茶典七部与扬名天下的“径山茶宴”。由昭明肇始,禅院茶礼完整传入日本。时隔300年,千利休铺叙新,提出“和,敬,清,寂”之思想,终成日本茶道集大成者。
此为日本茶道之正式开篇。
二、一碗薄茶
「一期一会」最先的意思,「难得一面,世当珍惜」。
学茶两年多,记得最清楚一次是山崎麻里做薄茶给我。
麻里和我一样,在田内老师这学茶,是传统的日本居家主妇,温柔贤惠,做好吃的点心,会缝纫,会各式手作。她是四岁女孩的母亲,近四十,乍看二五出头,一张巴掌大鹅蛋脸,水杏眼,长相上占尽便宜。其实是十分温软小心的女人,这从她做茶方式可以看出来。
三月的茶室,地炉上方空悬一方钓釜。那时举行的是山崎麻里的告别茶会。她要回日本了,短期都不再回来。算起来,我和她认识不足一年。
钓釜是烧水用的炉具,釜小而偏长,两侧衔铜环,环连钩,钩上系有长链,长链自天花板上悬垂而下,将铜釜悬于四方的地炉之上。茶道中讲究时令,夏日风炉,冬日地炉,风炉与地炉又依据月份变化而不同。最奇特是一年中三月,只用钓釜。由钓釜中取水极考验茶人功力。最好的时候,执杓舀水,釜身晃而不乱,满满是古朴春趣。
麻里的告别茶会分三部分,初始是炭(给地炉里加炭),而后浓茶,最后薄茶。我做的是浓茶仪式,薄茶由小林宗和完成。她习茶最久,算来大概十七年。名字中,小林是姓,宗和是茶名(学完全部茶仪式,老师会替学生向里千家总部申请茶名,加一「宗」字。拿到茶名并不意味学成,只是招式会了,达到火候,往往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彼时茶客围炉,室中水为二沸,白檀香低回绵长。去年是暖春,白梨和樱都开得早。炉中炭火噼啪,大概是炭烤得茶室过份的暖,有客将东角移门开了一隙。这一开,东风随春色入,明亮的光在凉的席上照出小方阴晴。枝上春鸟时鸣,使我想到与她初相识的那个三月,一个下中雨的早晨,茶课上只有我,她与田内老师三人。
是一节极平常的茶课,因为下雨,室中冷光翳翳,山崎麻里要做一碗薄茶给我。记得是在一片压抑的昏色中,她端入茶碗,开始薄茶仪式。虽是雨天,她仍穿了身樱色小纹和服,没化妆,只在唇上擦了薄薄粉釉。远远看,偏丽得惊人。
那一天,她选了与和服颜色相近的粉五瓣樱花碗,碗中搁着茶巾,巾前茶筅(茶刷)斜倾,碗上茶杓倒扣。几步跪坐入席,她将一应茶具置妥,后于怀中取出帛纱(擦拭茶具的手帕)仔细折叠,郑重擦拭装有抹茶的薄器(装抹茶粉的茶罐)与竹制茶杓。
我坐于对坐客席,见壁上插了支白茶。麻里也偏头看一眼,而后瞪大眼赞叹。平日里茶课十分随意,只要田内老师没意见,大伙怎么惬意怎么来。麻里一边点头称赞(用的是日文,我一个标点也没听懂),一边取叠整的帛纱将釜盖掀开。彼时釜中水声沸若泉涌,盖掀起,一阵白烟缭绕。白烟后,麻里取柄杓自釜中舀半瓢水,后至茶碗上方缓缓注下。此刻,满室寂静只闻水声潺湲,似三月春分清溪泻雪,于此翳翳昏色中破出一抹春丽。
人是容易被小事所愉悦的,至少我是这样。闻水声,又见她俯身垂眸,专心清洗茶筅与茶碗,心情便莫名愉悦起来。
清洗茶筅时,麻里蹙眉,半晌,以食指摘掉茶筅上断去的一梢。而茶碗的擦拭亦十分缓慢用心。将茶具一一擦拭妥当,才取薄器打开,以茶杓取二勺茶粉入碗,临末,于碗壁上一磕,发出极轻的声响。此时水煮刚好,放回薄器与茶杓,又取柄杓没至釜中最深处,满取一瓢煮水,倾适量注入茶碗。她刷茶的动作很可爱,脸通红,有种较劲的认真在。手中茶筅在碗中因搅动发出沙沙的响。极快的节奏,像春潮带雨,晚来风急。少倾,碗中茶沫初成,刷茶声亦次渐慢了下来。此时刷茶,似闺中女子淡扫峨眉,缓缓若干来回,旨在将茶沫匀平。
印象深刻还因为,雨停了,大约她刷茶那会,有光线自身后移门鱼贯而入。那光初初只在茶席一角,后跃上素壁,攀上晚开的白茶,不到片刻,将原先暗的茶室照得敞亮。按奈不住,我转身将移门推开一隙,雨后春色喧腾而入,我从麻里手中接过茶碗。只觉那里有浓浓春色一瓯,几番拂了还满。的确,是我喝过最好的一碗薄茶。
此情此景,不可复制。只在日后偶尔想起,「啊,那一天的茶......」。
田内老师说,人生聚散匆匆,唯茶事永恒。于此永恒中生出万种偶然变数,遇到了,便遇到了。是「一期一会」最原始的解释。
三、一碗浓茶
到浓茶,对「一期一会」有了另一番理解。
浓茶礼法繁琐,且较之薄茶郑重许多。是之后中高阶茶礼的基础。
茶道中有个不说破的道理,做茶千遍,其义自见。比如田内老师,做了几十年茶,年近耄耋,再繁琐茶仪式都可临堂教授。她说美的事物并非脑记,而是身体。身体记忆来自感知。此刻做什么,下一步什么,茶道步骤他人问起时你也许忘了,可一旦跪坐茶席,近身于釜,水,碗,杓,一切当如春溪泻于石隙,美之流露自然而然。
薄茶茶碗可素可艳。浓茶中最常使用是黑乐碗。
当年千利休指导第一代乐茶碗师长次郎制出第一个黑乐茶碗,后世认为此茶碗朴质天然,最能代表利休茶道思想。而在制作工艺上,黑乐茶碗不使用烧陶所用的转轮,靠手捏制,因此每个茶碗之匠心世间独一。暗合了茶道中「世间独一」之思想。
浓茶之于薄茶十分不同一处在于对「茶入」(装浓茶粉的罐子)的擦拭上。擦拭是一种拂尘的过程。尘于茶具,亦在于心。(下图左侧为普通浓茶仪式「茶入」,右侧为中阶唐物仪式「茶入」)
具体擦拭方法是,取出帛纱(茶道中用于擦拭各种茶具的......手帕) 展开,捏住其上两角,在身前微微内折后再展开。左移变换两角,对折再展,按此步骤依次变换四次,至第五次时方照薄茶中帛纱折法叠整置于掌心,开始擦拭茶入。
记得初学浓茶那会,很多都只在形似。有一次樱花祭茶会是我主持,做此擦拭时田内老师在一旁向众茶客讲解。她说,此四折四展别有深意。一折,为父母双亲,拂其忧心。二折,为知交友人,掸其乱心。三折,为此间茶客,去其烦心。四折,为自己,收心凝神,拂尽尘寰间风尘仆仆,跪坐茶席,只留慈悲与静心随三分春色入茶。
不同于薄茶一客一碗,浓茶中一碗茶由多人共饮。薄茶取两杓茶粉,浓茶初取三杓,后放下茶杓,转动茶入倾适量浓茶粉入碗,再取茶杓将碗中茶粉碾平(橘色的那块就是帛纱)。
之后取茶杓没入釜中满舀一瓢水,于碗上方寸许缓缓注入,此为一注水,水为成茶后的四分之三。一注水后,取茶筅入碗轻搅和匀,手法沉稳,旨在将沉底凝团的茶粉徐徐揉开。
二注水,左手横持茶筅,右手执柄杓,再取一瓢,杓中沸水注下,经茶筅,将所滞茶汤一并带入碗中,成就最后四分之一。之后刷茶,茶筅如先前一般缓缓揉碾,直至茶水交融,汤浓而不滞,滑而不腻。
这是最难的一步,却是浓茶最精妙所在。
一碗茶该留予几客同饮,倒多少茶粉为好,水一注几分,二注又几分,所有细微之处,全凭做茶人经验火候,有心量度。初习浓茶,时而茶多水少,则茶汤稠而滞,入喉干涩。又或者水多茶少,汤稀而色乏,虽入口容易,却少了郑重与端严。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做浓茶,便是忖他人之用,度他人之心。
将移门阖上,茶室中便自成一独立世界。室外烦忧,困扰,闲愁种种再与此间无关。而后低头为茶,抬头是客,上有花开五分,下则水煮二沸。好的茶人执着于眼前,仿佛一杓,一罐,一水,一碗皆是生动。好的茶人亦存善全之心,若茶为美,水为好,浓茶便是低眉垂眸,以茶筅将最美与最好细细和匀,待成就一碗春色无边,再谦敬奉予人前。
做好茶,将茶碗于手中转两次后递上。茶客饮第一口,茶人问,此茶尚可入口否?客答,甚好。
习茶愈久,愈体会「一期一会」另一层含义:美好的相遇背后是一颗体察他人的善全之心,更少思虑自我,更多思虑他人。茶道中许多细节都体现这点,作为茶客,是能感受到那种以物代言的周全。
也只有本一颗为他人存留美好的善心,才有「无常」中使人纪念的「一期一会」。所谓「世当珍稀」,惜的是「缘」,更是「心」。
四、一茶一器
世间相遇何止人与人?人与物遇见亦属「一期一会」。
任何茶仪式,主人做完茶,都有一个茶客「拜见」茶具的步骤,日文是「拝見はいけん」。薄茶中拜见的茶具包括,装抹茶粉的「薄器」与「茶杓」。浓茶仪式的拜见包括装浓茶粉的「茶入」,「茶杓」,以及包裹茶入的「仕覆」。当然,茶客饮茶后对茶碗也有「拜见」的步骤,是客礼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却并不包括在做茶结束的最后的「拜见」环节。
所谓「拜见」,是人与物的相遇,更是当下之人与造物之人遥远的遇见。
想着,是什么人做了这装茶的茶入,今日装了什么茶,使一碗饮尽涤人清明?
什么人手作此茶杓,杓「铭」为何?
又是何人织此「仕覆」,以何种花案图纹与包裹的茶入相符?
曾经在某茶店中买过一个茶碗,店老板原是京都茶人,到三藩开了茶具店。买的不算什么名贵茶碗,只是他仍然让我一定将木盒存好,失了木盒,不知何人所作,任何茶具都失了价值。物本身不值钱,是造物人之「匠心」使人记得。一茶一器,一器一心,流传着用下去,是无数中人与物,人与人的「一期一会」,不必遇见,仍有真意可以传达。
五、一期一会
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讲对了「一期一会」。学茶时,田内老师没提过关于「一期一会」的要义,她没说,但仿佛很多处都有它的影子。比如这本小小的茶会签到簿,每次来的人不一样。留下名字的人,有些还在,许多走了。人走了,剩下名字和名字挨在一起,或是旧照几张,是曾有的「一期一会」。
六、旧茶旧照
是一些微不足道小事,觉得错过可惜,就顺手拍照留念。比如老师家某个秋日的茶庭,两株日本枫烧成一片火,呼哧哧像要烧到天边去。
茶室外是「水屋」,主人在此准备茶具,架子上摆放各式茶碗,茶入,薄器,茶杓,茶筅,炭,以及零碎相关茶具。有人问田内老师,水屋里藏多少茶碗?答曰,不记得,两百余个吧。是她一生悉心所藏。
某年樱花祭,第一次在三藩联合广场做「立礼」仪式,为的是普及抹茶道。所谓「立礼」,就是坐着做茶,并非跪于榻榻米上。那天人很多,连做三场很困,和两三茶人跑到隔壁清酒区free testing了下,瞬间原地满血复活......
以下是取茶巾擦拭茶碗
做茶前清洗茶筅
执水杓从釜中舀水
大致先写这些,若大家有任何问题,答主知识所及范围内都会尽力解答。若是所问一致,也会对答案补充更新。谢谢大家耐心看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