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干部模样的人进村,老百姓们就会瞬间燃起希望。他们会围上前去向“领导”诉苦:“采石场把我们给害苦了,领导帮着我们向上面反映反映,这种受污染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
河南省驻马店市城区西部,分布着金顶山、云梦山、毛公山、老乐山等浅山丘陵,当地人统称为西部山区。在驻马店的城市布局中,这一伏牛山的余脉是当地建设园林城市、创建宜居环境的重要载体。然而,本应是天然氧吧的层峦群山,目前正遭遇非法采石的吞噬,面临灰尘遮天蔽日、生态严重退化的尴尬。
这已成为困扰当地的顽疾,群众对此怨声载道。2012年3月,驻马店市委市政府痛下决心,决定全面关停破坏生态的采石场。但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政府禁令的权威不堪一击。经历为期数月的短暂沉寂后,遍布山峦的非法采石场死灰复燃,甚至变本加厉。
“虽说靠山吃山,但不能这么不计后果地开采,这是断子孙后代的路。”眼看着家门口的绿水青山被采石场啃得千疮百孔,驻马店市驿城区朱古洞乡焦庄村民张建国(化名)非常痛心,“我们多次反映问题,监管部门始终不作为,没地方说理。”
采石场包围山村 千年古刹危在旦夕
焦庄位于西山脚下,其紧挨着王庄,两个村民小组构成一个小山村。山村属于平原向山地的过渡地带,南、北、西三面环山,70多户人家、约300口人居住于此。
这本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宁静山村。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爆破声打碎了村民平静的生活。从此,村民就生活在粉尘、噪音带来的各种困扰中。
焦庄南边是雷山,并排开有10多家采石场;北边是打石山,开有3家采石场。这些采石场均为露天开采,产生的大量白色粉尘像烟雾一样罩着村庄,距离最近的民居,甚至不足百米。
1月19日,记者还未进村,鼻子中已塞满石灰,并远远看见山间灰尘高扬,扬尘高度接近山顶,几乎遮天蔽日。当天虽然是大晴天,但站在焦庄看太阳,却是灰蒙蒙的。
记者粗略统计,不到半个小时,至少有13辆大货车满载石子穿梭村中,车辆扬起的尘土把人呛得喘不过气,甩出的碎石屑四处飞溅。村中房屋门窗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粉尘,屋里的家具、电器也是“蓬头垢面”,“刚洗的衣服不知道往哪儿晾,晾外面很快就是一层灰”。
张建国告诉记者,自从村庄被采石场包围,村里胆结石、肾结石和尿结石等结石病患者越来越多,村民没事都不愿意在屋外待,小孩也多被关在屋里。受采石场粉尘的影响,庄稼不能进行有效传粉,产量不断降低。中国青年报记者看到,村子周边的麦地上铺满了一层灰尘,绿色的麦苗几乎变成白色。
除粉尘污染外,采石场的碎石机昼夜不停地轰鸣,也令村民备受其扰。“采石场都是用炸药开山,村里很多房子都被震出了裂纹。我一听到炮声就心惊肉跳,小孙子也吓得哇哇哭。”焦庄一名60多岁的妇女向记者抱怨说。
经过采石场不知疲惫地啃噬,焦庄周边的打石山几乎被夷为平地,雷山也被削去大半。山地植被遭到破坏,水土流失,村庄地下水位下降,之前的一条山溪已经干涸。近两年来,焦庄紧挨着雷山的几户人家,水井已打不出水,不得不到村子南边的一口深水井取水,“水质也远不如从前好了,碱性特别大”。
在驻马店,采石场侵扰的远非焦庄一地。记者调查发现,在驻马店西部山区沿线,从驿城区板桥镇、胡庙乡、朱古洞乡一路向南延伸,数百采石场分布其间。
距离焦庄10公里左右,当地著名的千年古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北泉寺也未能幸免。1月20日,中国青年报记者沿北泉寺进山,连续看见两家机器轰鸣的采石场,其中一家采石场不仅将山地啃成平地,甚至挖出了一个深达数十米、面积约3000平方米的巨大天坑。
因为紧挨着采石场,北泉寺院内植被上落满灰尘,正殿用巨石砌成的地基裂开了一条约两厘米的缝隙,寺内涌流了千年的九曲池水位下降大半,面临干涸的危险。
“寺院本是潜心向佛的净地,现在却被这些采石场搞得乌烟瘴气。我们向政府反映了多次,一直没人管。”北泉寺一名50多岁的居士叹着气说,“之前是放炮开山,现在改成碎石机了,一天到晚,没有停的时候。”
政府禁令沦为空文
狂啃群山的采石场早已成为众矢之的,当地群众为此不断上访,媒体也屡有报道。据《天中晚报》报道,2012年春节一过,时任驻马店市委书记马正跃曾对西部山区生态环境专门进行调研,“被非法开采得千疮百孔的荒山呈现在面前,他眉头紧锁”。
2012年3月起,驻马店市开展了西部山区“三乱二超”(乱开矿、乱采沙、乱伐林木,运送沙石车辆超限、超载)综合治理活动,要求重点治理非法采石矿区,做好矿产资源总体规划,将西部山区打造成生态休闲旅游基地。
按照要求,驻马店市驿城区国土资源局于2012年7月公布了矿产资源总体规划。该规划分析认为,经过30多年的开采,驿城区境内矿山对地形地貌景观破坏严重,矿山地质灾害及其隐患众多,多数矿山开采不规范,没有按台阶正规开采,形成众多高陡边坡。有的边坡高达40至50米,出现众多危岩体和不稳定斜坡,并出现少量崩塌。
当地一名采石场场主告诉记者,经过持证矿主与政府的几轮讨价还价,政府在关停无证采石场的同时,同意持证矿主延期消化已开采的山石,排除矿山危岩体,但严禁新开采山石。企业情况不同,延期期限不同,最长的开采期限延长至2013年12月30日。
2012年8月13日,《驻马店日报》报道称,西部山区“三乱二超”综合治理取得阶段性成果。该项综合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还要求,对拒不整改、群众反映突出问题的矿山企业,实行强制性管制措施;对非法破坏生态环境的当事人,依法依规坚决查处;坚持处理事与处理人相结合的原则,绝不让问题反弹,更不能让关停的非法企业死灰复燃。
就在官方宣传治理成果、饱受困扰的村民满怀希望地憧憬之际,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曾经短暂关停的采石场又重新开动机器。当地一名知情人士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这些重新采石的老板,均为私下无证开采,即使个别过去有采矿证,也都过了审验期,所以,目前的采石场基本都是非法开采。
采石场重启后,运输石子的重型货车也重新活跃起来。这些大货车大多加帮超载,载重量轻则五六十吨,重的则达上百吨。村民们在重遭粉尘、噪音污染的同时,又发现了新的不幸:最近两年费力修起来的乡村公路,经不起重型货车的来回碾压,路况很快变差。记者在紧邻采石场的驿城区朱古洞乡柴坡村看到,该村通车不到两年的水泥路,目前已出现多处坑洼。
提起这些肆无忌惮、死灰复燃的采石场,当地群众愤恨不已。柴坡村多位村民告诉记者,针对这些非法采石场,他们多次前往朱古洞乡政府、驿城区政府和驻马店市政府反映问题,但一直没有下文,采石场依旧照常生产。
无奈之下,柴坡村村民采取了一种极端的对抗方式:在村中设置路障,强行拦截拉石子的大货车,向其收取5至10元不等的“毁路费”,以弥补自己遭受的各种困扰。
记者调查发现,在驿城区,凡是周边拥有采石场的村庄,大多采取类似柴坡村的“对抗”方式。不过,这种“对抗”,有时候代价沉重。柴坡村多位村民告诉记者,近两年,村庄周边已有3人因强行收取“毁路费”而被货车撞死。
非法采石背后的利益链
激烈的对抗背后,到底有多大的利益博弈?屡禁不止的采石场,又有着多大的利益诱惑?
当地一名要求匿名的采石场场主保守地给中国青年报记者算了一笔账:大小不同,石料价格不一,平均算下来,一吨石料的利润为10元左右。对一般规模的采石场来说,一小时至少生产200吨石料,每小时的利润可达2000元。
“偷着开采一天,就能挣几万块钱,像开银行似的,所以才形成现在私开乱采的局面。至于破坏生态、污染环境、安全隐患、扰民等问题,矿老板不会考虑的。”上述已被关停的采石场场主说。
中国青年报记者调查发现,围绕采石场,已经形成一条清晰的利益链:采石场每申请一吨开山炸药,需要向所辖乡镇政府缴纳1.5万元资源费,后者负责协调处理采石场生产的外部环境。
“综合整治后,现存的采石场基本都是私下非法开采,政府不再收取资源费,但为何这些采石场仍继续存在?”上述采石场场主说,“道理很简单,监管部门的个别领导在中间得到好处了,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驿城区国土局矿产资源股股长潘凯向记者证实,自2012年驻马店市开展“三乱二超”综合整治以来,政府已不再新批采矿证,现在的采石场采矿证基本都已过期。朱古洞乡焦庄周边仍有6家采石企业在生产,他解释说,现在政府只供电不供炸药,这些企业只是在消化已经炸开的石料,不准再新开山石,“所以不受采矿证过期的限制”。
然而,焦庄多位村民告诉记者,这些采石场非但没有停止新开山石,反而变本加厉,哪里好采采哪里,往往都是破坏性开采,根本不注意保护资源。
潘凯坦承,采石场不可能没有粉尘污染,目前的环保措施做得还不够,需要进一步加强监管,“平时监管主要是朱古洞乡政府负责,我们只是巡查”。
驻马店市“三乱二超”综合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一名负责人无奈地告诉记者,开矿都有利益,基层监管部门和采石场利益捆绑在一起,他们一个鼻孔出气,不断延长最后的生产期限,现在局面有些失控了。“这些矿主眼里就是钱,你给他们讲生态保护,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开矿获得巨额利益后,矿山老板的“活动”能量越来越大。按照驻马店市委办2014年11月形成的会议纪要,这些已经超期开采的矿山,将于2015年5月31日彻底关停。此前,市里定下的最后生产期限是2013年12月30日。
“老板一闹就延期,继续污染环境。我们去闹,乡里最多就派个洒水车过来,但管不了两三个小时,灰尘又起来了,有啥用?”焦庄村一名村民颇为无奈地说,“过了5月就关停?我不信,等着看吧。”
尽管不信,但每当有干部模样的人进村,焦庄的老百姓又会瞬间燃起希望。他们会围上前去向“领导”诉苦:“采石场把我们给害苦了,领导帮着我们向上面反映反映,这种受污染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记者丁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