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6日,从黄梅东山到当阳玉泉山,导航标示555公里。清晨,三辆车驶出东山定慧大桥二号门,一路向西,这是一趟千里之约。
走在车队前列的面包车上,坐着五祖寺监院惟道法师、首座智定法师、知客通如法师和皆为法师。师父们才做完早课过完堂,并向禅堂维那告了假,精神抖擞地踏上了参访玉泉寺、度门寺的旅途。同行的还有总务办李诚、苑连起、彭晓、张朝辉、郑晶今和四位正在寺院做修缮施工的负责人。
这是一支成员众多、结构丰富的参访队伍,也是响应正慈大和尚“走出去学习,带回来改进”的要求而进行的一次意义特殊的造访。
公元675年,五祖弘忍大师圆寂于东山。巨星殒落,东山石崩,山河同悲。次年,神秀大师在弘忍大师塔殿建成后,离开东山,沿江而向楚西,到了当时的荆楚名蓝玉泉寺,并依楞伽经中“无量度门,随类普现”一语,在玉泉山临近的楞伽峰开辟了度门兰若,成为北宗渐教祖庭。
对于今天的五祖门徒来说,这次参访更是对另一位祖师神秀大师的追寻。一路上,清风扬尘,田野里稻麦金黄,秋收的景象充满希望。
据五祖寺志上载,神秀大师在仪凤年间约676至678年到当阳玉泉山后,大兴北宗。后来,秀师被武皇后请入洛阳恭为国师,历三代帝王,直到圆寂,归葬玉泉。他对中国禅宗发展的贡献可昭日月,史册彪炳。
一路风尘赶到玉泉寺,已是午后,迎接我们的是玉泉寺监院道亮法师。年轻的道亮法师十分细致帮我们安顿好车辆停放和寮舍,又带我们巡礼寺院。
玉泉寺位于城西南12公里的玉泉山东麓,相传东汉建安年间僧人普净结庐于此。南朝后梁时,梁宣帝敕玉泉为“覆船山寺”。隋开皇年间,智者大师在此正式创建天台祖庭“玉泉寺”。
道亮法师首先带我们参观的是般舟堂,一幢有生命的古建。威仪感十足的阶梯,让人在拾步而上间已有无限期待;明式的圆门,满庭含芳的月月桂和珍贵的银色紫薇与粉红紫薇,婷然而立;院内新植的草本花木、平铺的卵石、颇有创意的走廊台阶与那些经历跌宕的重檐飞角一起,重构着现代人更能感知的禅意空间。
寺院展示文墨丹青的楼阁,就更幽微了。紧凑的木梯上去却是别样的天地,木质的地板上时光淡淡络着浅痕,修篁葱郁,写意的水彩在似有似无间诉说着轻安的美好。
壁间一扇小牖,不足一米的长方形的窗口,为人延伸的却是一个无比精致的四合院,翠枝分割着流光,褐色瓦楞覆满青苔,橼檐相接,何其诗意。又怎会让人诧异元稹吟出“早晨半华宝,夕水含风凉”的佳句;又怎会让人诧异公安三袁对此“红霞抹额将军拜,白石横烟幼妇眠”的欢喜。
道亮法师告诉我们,每周会有禅客和善信来此组织禅修活动,或是插花,或是禅茶,或是习字作画,形式多样,教学与实修自成体系,效果彰显。其成员大多是宜昌地区的信众和禅文化爱好者,有专家、学者和社会从业人员。他们自行组织,自行管理,寺院为他们提供修学场地并适时给予禅修指导,他们则配合寺院法事活动的需求,自发地做义工。
道亮法师称赞这是一支综合素质很高、有正信正行的团队。他还告诉我们,寺院特别注重年轻人的培养,年轻人的加入给新时代弘法带来更多新动力和新源泉。
据玉泉寺志载此殿修建于康熙五年,后经康熙二十年僧莲月、乾隆二十四年僧灿然、光绪十二年僧亮山集善补修,才得以保存今日这完好巍巍的门楼和建筑主体。今天,它已拓展为宽阔的大众禅修禅堂。堂中供佛,禅花清雅,坐垫林立,静待来者。这份景致,给人一种强烈的感受,那就是容纳与清净的慈悲,它以一种开放有序的姿态静候着尘世中每一个迷失与回归的人。
道亮法师又带我们去看过文物陈列室里的石刻观音。栩栩如生的线条,将男首女身的观音菩萨雕刻得庄严妙曼,吴道子能穷丹青之妙,他虔诚恭作的佛像,自然如古月不朽,日照今人。苏轼说他“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也尽在这满月莲花的观音圣像中了。
“隋大业十一年岁次乙亥十一月十八日当阳县治下李慧达建造镬一口用铁今称三千斤永充玉泉道场供养。”
斑剥的当年釜鬲,因其“自唐以后诸不朽,有此镬时皆未有”见证沧桑的功德而成为今天令人瞻仰的神器,足够久远的时间维度赋予它新的使命,又何惧“浑沦一点胎胚结,五行斑驳阴阳血”。它以千斤之威力,悠久之史话,鼎足于江南最古老的大雄宝殿之前,静立在满池芳菲的千叶宝莲之间。
穿越九旬谈妙的讲经台与长廊,再入一音阁,内设智者纪念堂。惟道法师带领大家虔诚拜谒智者大师,祈祷历代祖师的恩被加持,令久住、道场兴隆、国富民乐。
临别时,惟道法师将五祖寺古地图和五祖弘忍大师法相陶盘赠予道亮法师以作纪念,相约两寺之间以后加强交流,共叙法谊,不忘千年缔约,为努力弘法互勉共进。
两寺僧众高兴地在铁塔下合影留念。有玉树临风之美与凌空挂帆之仪的北宋铁塔,九百五十七年来见证过太多的笑颜,但今日再见故道来人,当更殊胜吧。
吟唱者依然是元稹。白居易同科及第的终生诗友,也是北魏宗室鲜卑族拓跋部后裔,新乐府运动倡导者,史称“元白”。元稹曾官至宰相,他对度门寺的崇敬之情,由诗可鉴。
宽悟法师带我们至大雄宝殿礼佛后,直奔神秀大师的纪念殿堂。只见大师圣像端坐莲台,殊胜庄严,双目如炬,慈愍地注视着远道而来的我们。
此刻,语言是多余的。惟道法师顶礼叩拜,智定法师顶礼叩拜,通如法师顶礼叩拜,皆为法师顶礼叩拜……随行人员一一叩拜。
神秀大师啊,您一别东山1342年了,我们沿着您当初走过的山山水水而来,这一份思念从来没有间断过,如同我们日日都会吟诵您的南廊之偈:
大师所倡之宗和渐修之法曾有过“四海缁徒,向风而靡”的辉煌。今天,沉寂的北宗心法早已被教内重新认知,一个顿渐双修的时代已然开启,启迪着众生的智慧与觉悟,引领着当下的修行航标,实践着利乐有情的宗旨。
硕大的神秀国师纪念碑矗立在天王殿与大雄宝殿之间,复制着“画起平云,点蹲芒玉,戈矛攒倚,鸾鹤交飞”,“刻星辰于嘉室,烂日月于封邱”的苍遒与雄伟。
神秀大师在春秋高年,应皇室诏请而入长安。彼时“趺坐觐君,肩舆上殿,屈万乘而稽首,洒九重而宴居。传圣道者不北面,有盛德者无臣礼。遂推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仰佛日之再中,庆优昙之一现。”
神龙二年,国师圆寂,他的灵柩终于可以重回度门寺了。时任中书令张说所作的《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文详细记载了大师生平:“禅师尊称大通,讳神秀,本姓李,陈留尉氏人也。心洞九漏,悬解先决,身长八尺,秀眉大耳,应王伯之象,合圣贤之度”。
当大师至东山法门师从五祖,则“不远遐阻,翻飞谒诣,虚受与沃心悬会,高悟与真乘同彻。尽捐妄识,湛见本心,住寂灭境,行无是处。有师而成,即燃灯佛所;无依而说,是空王法门。服勤六年,不舍昼夜。”如此恭良勤勉,又怎不令五祖忍师感叹:
大师的灵柩出帝京之时“天子出龙门泫金栊,登高停跸,目尽回舆。自伊及江,扶道哀候,幡花百辇,香云千里。”这等隆重的国葬与瑞象,足以证明大师“倬哉禅伯,独立天下。”
明穆宗隆庆二年(1568)年,当阳僧人释正海的依止师荆南普仰寺天柱和尚圆寂。天柱和尚乃北宗,他把振兴祖庭的期望寄托在正海师身上,并向他传授了北宗传法世系的五十六字:
万历二十六秋,为了募筹资金,正海法师北上京城,于崇国寺开坛说法,并与在寺里组织“蒲桃社”文学活动的明朝文学大家袁宗道、袁宏道相遇相谊,种下了公安三袁与北宗祖庭的殊胜之缘。后来,袁宏道与其友人黄辉上疏朝庭,为正海师力争划拨库银三千,又呼吁百官及居士捐银千两,使祖庭重修的愿望得以实现。
万历二十九年冬,袁宗道在京病故灵柩回到故乡公安,其弟袁宏道十分悲痛,正海法师邀他到玉泉山休养身心,并在寺中度过传统的元夕节。百感交集的他吟下了“不是国师争袖得,也应坠破紫袈纱”追思诗句。
也是这个时候,黄辉被免职返乡,不免失落的他绕道来到曾经鼎力上疏敕修的北宗祖庭。在这里,他会到了老友袁宏道,看到了“龙甲扫山推寺出,鸠柴横树待葊栖”的度门风光,友情与幽境的慰藉,使他拥有了“胜地夙缘应不薄,留君先去破苔蹊”的轻安与愉悦。
公安三袁与度门寺的缘分十分深厚,留下了大量可供史考的篇章。万历三十八年,三袁中最小的弟弟袁中道所著的《从沙市至度门记》,再次描述到神秀大师的塔碑:
“地即神秀法师修静处,为玉泉下院。塔址仅存瓦砾磊珂,传灯录载师葬龙门,其实寂于龙门,葬于当阳,张丞相说所撰碑文具在,可考也。”
千年沧桑巨变,山林多成良田。宽悟法师带我们至山门遥望,巨变的山河铁塔如林,网线如织。田壑交错间,竹影幽幽。桂花的香甜浸润在这座北宗祖庭的空气中,无处不在,无时不来。安于“旧居后冈”的国师之塔,已被淹没在时间之下。
今天的我们已无法瞻望与想像那“国钱严饰,赐逾百万。巨钟是先帝所铸,群经是后皇所赐,金榜御题,华幡内造,塔寺尊重,远称标绝”的国师之塔;石碑也被毁于上世纪70年代初期,那是一个什么都有可能被破旧的时代,人民的文物保护意识弱到极致。
大通禅师唐代青石碑座因其雄伟与坚不可摧而幸存至今,插碑凹槽清晰可见,线刻的卷枝牡丹花纹如雨后绽开,富丽华贵,成为我遥想盛唐禅风的凭借。
2007年,宽悟法师与时任玉泉寺方丈的宽祥法师竭力寻到时期的石碑拓片,并集善捐以镂刻精作,复其辉煌。
喝尽宽悟法师亲滤的茶汤,无限禅意只在“吃茶去”中。临别之时,惟道法师送给宽悟法师依然是那张东山全景图。那山山水水之间,神秀大师曾经覆屐其上,为今天的我们指引着修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