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今天我们要分享郁金香之谜,不是16世纪由于郁金香事件而引起的人类史上第一次有记载的金融泡沫经济,而是在香料中颇受争议的郁金与郁金香。虽一字之差,但两者的用途及文化意义却相差甚远。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唐代诗人李白在《客中行》诗中提到的“郁金香”,是不是中国的郁金香花呢?
证类本草》也有郁金香条:
郁金香: 味苦,温,无毒。主蛊野诸毒,心气鬼疰,鸦鹘等臭。陈氏云: 其香十二叶,为百草之英。按《魏略》云:生[大]秦国,二月、三月有花,状如红蓝; 四月、五月采花,即香也。陈藏器云: 味苦,平,无毒。主一切臭,除心腹间恶气鬼疰。入诸香药用之。生大秦国。花如红蓝花,即是香也。
这里的郁金香和李白诗中的是否是同一种香呢?还是各名其意?
郁金香和郁金在中古时期的社会生活中,都是极重要的植物。然而由于名称和某些用途上的重叠,造成我们对这两类植物理解的混乱。
一、郁金香、 番红花、 藏红花
中国古籍中对于“郁” 的最早记载出自《周礼》。《周礼·春官宗伯》:
“郁人掌裸器。凡祭祀、宾客之裸事,和郁鬯以实彝而陈之。”
郑玄注云:
“郁,草名,十叶为贯,百二十贯为筑,以煮之鐎中,停于祭前。郁为草,若兰。”
可见当时有一种被称为郁草的带有香味的植物,但它与中古时期外来的郁金香并无关系。也许是都能散发香味的缘故,郁这一名称后来被用来称呼这种外来的香料。
中古史籍中的郁金香,首先是指一种名为番红花( saffron) 的植物,这向来没有争议。其学名为Crocus sativus L.,是一种鸢尾科番红花属的多年生花卉,也是一种珍贵的香料。
撰《和香方》的范晔,其序之曰:麝本多忌,过分必害。沉实易和,盈斤无伤。零藿虚燥,詹唐黏湿。甘松、苏合、安息、郁金、<木奈>多、和罗之属,并被珍于外国,无取于中土”,明确把郁金当作外来的香料。
现在,我们再来回头看前言里《证类本草》中关于郁金香条的记载:
郁金香: 味苦,温,无毒。主蛊野诸毒,心气鬼疰,鸦鹘等臭。陈氏云: 其香十二叶,为百草之英。按《魏略》云: 生[大]秦国,二月、三月有花,状如红蓝; 四月、五月采花,即香也。陈藏器云: 味苦,平,无毒。主一切臭,除心腹间恶气鬼疰。入诸香药用之。生大秦国。花如红蓝花,即是香也。
在以上记载中,译者显然把郁金香和红蓝( safflower) 混淆了。郁金香是九月或者十月开花的,而此处则是二月或三月。这大概是因为郁金香被称为番红花,因此有时又被简称为“红花”,而这恰恰是红蓝的别名。这一说法影响颇广,因此此后辨析过这个问题的郑樵、李时珍都受到了误导。
至于藏红花之名,则是相当晚近的产物。笔者所见史籍中,藏红花之名多出于清代以后。学者普遍认为,这是由于近代其输入中土途中需要经过西藏中转之故。其实在中古时期,舶来品被当作中转地产物而非原产地产物的情况亦不鲜见,白附子或即为一例。
郁金香的文化内涵
中古时期的郁金香,首先是一种昂贵香料。由于郁金香非常贵重,其应用场合和范围是比较小的,一般只局限于上层社会或者佛寺。在唐宣宗以前,皇帝出行时,往往都会用郁金香等香料洒地。《旧唐书·宣宗本纪》载:
“旧时人主所行,黄门先以龙脑、郁金藉地,上悉命去之。”
宫廷对郁金香这类奢侈品的追捧首先会引起宫外上层社会的效仿。在唐人表现其社会生活状态的诗文中,有大量含有郁金香的诗句。这些诗句往往在写实的同时,给郁金香附加上了一些瑰丽的想象,使得这些舶来品承载了特殊的文化意义。
例如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其中描绘长安的王侯宅邸,不论是建筑还是装饰都极尽奢华:
生憎帐额绣孤鸾,
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
罗帏翠被郁金香。
郁金香也是上层社会女性的心爱之物,它被用来置于屋中作为熏香之用,体现出女性的高贵典雅。
《玉台新咏》引南朝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有
“卢家兰室桂为梁,
中有郁金苏合香。”
描绘卢家妇莫愁的居室,这一比喻此后被唐人广泛应用,如沈佺期《古意》中“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将“郁金”与“玳瑁”这两类海外珍奇并举,凸显女性居室之高雅脱俗。
又如贾至《长门怨》中
独坐思千里,
春庭晓景长。
莺喧翡翠幕,
柳覆郁金堂。
此外,高级娼妓也是郁金香等各种香料的重要消费者之一。
对于唐代宫廷而言,其郁金香获取首先依靠各国的进献。然而,唐代宫廷能从朝贡中获取的郁金香毕竟是有限的,再加上民间的需求,因此郁金香必然是由商人大量贩运而来。中古时期的陆上中转药商往往由粟特人充当,他们的足迹几乎遍布整个中国。甚至其所贩卖的一些香药又继续向东转运,流通于整个东亚世界。
佛教历来有行香的传统,各种香料在佛教仪式和僧人日常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因此寺院也一直是各种香料的主要消费者之一。这种应用首先体现在佛教的节日当中,如《荆楚岁时记》中:
四月八日,诸寺设斋, 以五色香水浴佛,共作龙华会。按,《高僧传》:四月八日浴佛,以都梁香为青色水,郁金香为赤色水,丘隆香为白色水,附子香为黄色水,安息香为黒色水,以灌佛顶。
药用是郁金香的另一重要用途。印度重要的医书《医理精华》对于其药性做了描述:
豆蔻……藏红花、印度当归; 旃檀香、沉香、乳香、夫那伽、天木香(雪松)、sthau爟eyaka( guccha-rasa)、印度没药…… 豆蔻等药主治脓疱、止痒、解毒、祛风、去痰。
二、郁金、郁金根、姜黄、蓬莪术
在中古的史籍中,还有一种被称作“郁金”( Curcuma) 的植物。与上文所述的郁金香不同,这类植物属于姜科姜黄属。当作为狭义的称呼时,用来指代一种微带辛味、多用作颜料的物种,而在广义上,似乎可以用来泛指姜黄属的一切植物。由于在名字上与郁金香接近,因此中古史籍中多有混淆。但它们在形态、药用价值上都有很大区别,因此当时的医书并没有混淆,这也是我们能够对它们进行源流辨析的主要根据。
《证类本草》中载有郁金条:
郁金:味辛、苦,寒,无毒。主血积下气,生肌止血,破恶血,血淋尿血,金疮。唐本注云∶此药苗似姜黄,花白质红,末秋出茎心,无实,根黄赤。取四畔子根,去皮火干之。生蜀地及西戎。马药用之,破血而补,胡人谓之马蒁。岭南者有实似小豆蔻,不堪啖。
《图经》曰:
郁金,《本经》不载所出州土,苏恭云:生蜀地及西戎,胡人主谓之马蒁,今广南、江西州郡亦有之,然不及蜀中者佳。四月初生,苗似姜黄,花白质红,末秋出茎心,无实。
《衍义》曰:
郁金不香,今人将染妇人衣最鲜明,然不耐日炙。染成衣,则微有郁金之气。
从以上的叙述中我们发现,郁金这种植物的药用价值体现在其块状根上,它既有国产的,也有产于“西戎”的。而且基本没有香味,除了被用作药物,还经常被用作染料。
此外,这种植物在佛教当中也有一定程度的应用。唐宝思惟译《观世音菩萨如意摩尼陀罗尼经》载有“郁金根”,并后附注云“一名黄姜”。该经前亦有“郁金香”,可知两者并非一物,且区别明显。郁金根所对应的梵文应为haridra,绝不可能与郁金香混淆。可见这类植物也是印度的产品之一。但波斯地区的郁金( 姜黄) 则是从中国传入的。
蓬莪术也是姜黄属中的一类植物。与前文所说的不同,它也能散发出清香的气味,被当作香料使用。因此它与郁金香的混淆情况尤其严重,在史籍中的记载往往很难分辨。
郁金的文化内涵
作为本土产品的郁金并没像舶来品一样引发人们无尽的想象和兴趣。它的用途主要有二: 染料和药用。《证类本草》引《本草衍义》云“郁金不香,今人将染妇人衣最鲜明,然不耐日炙。染成衣,则微有郁金之气。”
其实自从汉代开始,郁金作为黄色染料已经被广泛应用,《急就篇》当中有“郁金半见缃白”,颜师古注云“自此以下,皆言染缯之色也。郁金,染黄也。缃,浅黄也。半见,言在黄白之间,其色半出,不全成也。白,谓白素之精者,其光然也。”
《急就篇》自汉代问世以来,一直作为童蒙习字的主要教材,流传颇广,在汉简、吐鲁番文书中,均有发现。在《千字文》出现以后,其地位日渐衰落并被取代。但直到唐代仍然有颜师古为其做注,敦煌文书中在解释“经史何人修撰制注”中也提到《急就篇》,可见当时该书在唐代虽不流行,但作为学生启蒙教材的一种仍然延续了很长时间。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首先,郁金作为一种黄色染料在汉代已经被普遍应用了,否则绝不会出现在当时童蒙的习字课本之中;其次,郁金作为黄色染料的观念通过《急就篇》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因此在后来郁金香出现后,加剧了“郁金黄”、“郁金香”的混淆。我们甚至可以推断,不少文人诗文中的混淆也许就来自于其幼年启蒙时临写《急就篇》获得的深刻印象。
至于其药用价值,人们认识得也很早,《证类本草》云“郁金,味辛、苦,寒,无毒。主血积下气,生肌止血,破恶血,血淋尿血,金疮。”可见中医当中郁金主要用来治疗与气血相关的疾病。
在印度医学中,郁金及其他姜黄属的药物也得到了广泛的应用,而且往往各种姜黄属药物一起出现,如《医理精华》当中在叙述治疗痢疾的方法时有以下药方:
小豆蔻、止泻木之果、 珠仔树、 姜黄和小檗( 郁金与蓬莪术) ,……被认为能促进成熟
( 能将急性痢疾变成慢性痢疾) 。
在Ch.00265 于阗语医学文书当中,有一个药方用到了姜黄属的郁金:
芝麻、姜黄( 郁金、甘草和黄花( yellow flowers) 应取等量,研磨成散。它要用 bahauya
浸泡。( 这样的) 一种药丸主治皮肤的肿胀。
以上的药方提示我们,以郁金为代表的姜黄属植物被广泛应用于各种文化的医学之中。此外,在中古中国,外来的姜黄属郁金也被胡商带入中国贩卖,这或许是因为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外来药物优于本土所产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