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中有时会碰到如此情况:随着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泯没及其传承人的失去,会使与之相关的器物让今人难称其名,我曾遇到过这种事例。
每当我手持这尊宋代白釉瓷炉,总是觉得沉甸甸的,那倒不是由于器物的贵重,而是面对它就会心绪沉郁:该古瓷收藏有年,却还未给它准确命名。曾经翻阅有关图籍,对我那件类似藏瓷的器名,也是众说纷纭:有的称之为喇叭足灯,有的称之为高足杯,有的说它是熏炉,有的说它是杯式炉。我推敲上述名称,不以为然:称灯称杯,是望形猜说;称炉果然没错,但略显笼统,没有针对它的独特形制,点明其特定用途。
一次,我在《新民周刊》上读到一篇题为《香道,奇妙的气味之旅》的文章,看到祖国宝岛台湾的刘良佑教授闻香的照片,不禁喜出望外:刘教授手持的闻香炉,不就是我藏之许久而尚未得名的器具吗?时隔不久,该文作者沈嘉禄来我处赏瓷,他告诉我,照片上刘教授手中的瓷炉是自制的仿宋代官窑闻香炉。嘉禄采访过他,读过他的研究香文化的论著,并在其上海寓所饮酒品香,因而对于有几千年历史、失传近二百年的中国香文化多有所知。在谈及唐宋香事的盛况后,他对我的白釉宋瓷大为赞赏:“你这尊闻香炉多好!如此精美造型,实在难得一见。”
我这尊北宋白釉闻香炉,高13.8厘米,外口径13.2厘米。炉形为新石器时代的陶豆演进而成,宽折沿,扁鼓腹,束腰,小喇叭底座,座足外沿饰以花瓣状裙边,通体施象牙白釉,光洁润莹,包浆幽旧。该炉器形优美,线条畅爽,尤其是它较高大的尺寸和富有艺术性的花瓣裙边底座,非同于民间实用的粗陋矮小的闻香炉,也许可算宋代香文化用具中的上品。闻香炉历千年而依然,遗存着宋代上流社会清闲生活的优雅气韵。
其实,中国香文化有着悠久的历史。简言之,它起始于春秋,发展成形于汉,成熟完备于唐,鼎盛于宋,在元明清得到稳定延续。在宋代,香事仪式普及民间,已成为文人雅士的一种休闲活动。品香与斗茶、插花、挂画并称为修身养性的“四般闲事”。宋代品香仪式中,香具甚多,如插瓶、香盒、香匙、香箸、香帚、灰铲、垫片等,但最主要的香具是闻香炉。闻香炉大多为瓷质,也许是握炉时不易传热的缘故。宋代流行“隔火熏香”,即在炉底铺足香灰,再在炉膛内埋入烧透的炭块,香灰开孔处放云母或银箔垫片,将香料上割下的木片置于垫片上传燃,因而,估计炉壁多少有些温热。
闻香,是香事仪式中一个鉴赏香的过程,闻香者闻辨香的品类,体会传燃变化中的不同香味,尔后在香笺上记下闻香心得。香事仪式上常有主客多人,各位正襟危坐,气氛静闲庄重。品香时,主人用右手握炉,左手拱五指成空心半球状,轻罩炉口聚集香气,然后引鼻靠近香炉缓缓吸气品香。闻香三次后,主人将炉按顺时针方向由左手递给客人的右手,客人闻香三次,依此传炉给下一位。值得一提的是,根据照片中刘良佑教授的闻香演示,品香人握炉的手势也很规范:以拇指和食指握住闻香炉宽折沿下的炉顶,中指托靠炉的外腹,余下两指勾住炉的束腰处,这样一只膛内燃着炭块和香木的瓷炉就被握得既紧又稳。由此观之,这闻香炉的造型,全是为了闻香的特殊用场而“度身定制”的,且该炉是惯用于手持,并非供置案几之物。
从陕西黄堡窑址出土的香具实物得知,闻香炉成型于唐代,至北宋已制得十分精美。但而今国内出版的众多古陶瓷论著中,没有一章一节对闻香炉作出过准确的论述或定名,荧屏上有的陶瓷专家在鉴定时也语焉不详。造成今人不识闻香炉的原因有二:清代嘉、道以降,国力日衰,品香仪式陪同民族文化艺术经历了两个世纪的衰落,最终几近泯灭,眼下只在台湾还偶尔举行品香仪式;作为香文化的传承人——闻香师,自然也随之濒临消亡,仅海峡对岸犹存十来位传统香文化的研究者,如若对他们保护重视不够,恐怕也会造成流散和消失。我与嘉禄原先约定,准备同去拜访刘良佑教授,很想亲身领略他闻香的垂范并感受其品香雅趣,我想带着这尊北宋闻香炉前去,但愿佳事配佳器,璧合一回美妙香缘。不料就在数月之前,刘教授去青海旅游,据说是引发了脑溢血而猝然谢世。对此我心黯神伤,有弦断人去、知音不遇之憾。
虽然我已为敝藏的闻香炉正名,而心中仍未释然。有时持捧玩赏,还会感到沉甸甸的,它毕竟是宋代文化的携带者,见证了我国千年来香事的兴衰。古老而高雅的香文化,还会不会在今日复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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