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国饮,茶是无论如何也比不得酒的。
据学术界考证,酿酒业早在公元前10000年至前4000年的农业社会就开始了,同期的仰韶文化遗址和大汶口文化遗址中出土有众多的酒器文物可资引证。而茶,虽然有人动辄就谈唐人陆羽的《茶经》所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其实此说不过原出自《神农本草经》的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但学术界早已考证出,《神农本草经》一书系秦汉时人伪托“神农”之作,带有很浓重的传说色彩,不足确信。真正茶的起源,茶学界大多公认的时间还是在西周。至于茶的地位,与酒相较,说起来那更是小巫见大巫,没法相提并论。早在茶叶刚露个尖尖角的时候,周王朝就专为酒设置了“酒正”、“酒人”、“浆人”等官职,《汉书•食货志》还干脆地说:“百礼之会,非酒不行”。而茶,除去历朝历代间或有神经敏感的文人墨客为其自我陶醉外,似乎还没见有哪个王朝统治把它扶为正室。即如今天,宴请招待若是只有茶没有酒,宾客不说,自己也会甚为过意不去,觉得简慢不周,正所谓“无酒不成礼”也。有茶,那仅是点缀。
宋代刘松年《撵茶图》
然而,有一样,那是酒无论如何也比不得茶的。“酒虽养性还乱性,水能载舟亦覆舟”,虽然历史上不乏李白之“斗酒诗百篇”,但如李白者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如果喝酒不加节制,明明是四两的底子,却硬要灌下去一斤,结果东倒西歪,烂醉如泥,那就如癞蛤蟆一样令人讨厌了。喝茶则不然,不管再怎么贪杯,也不过是膀胱受罪,厕所受累,而且,愈饮愈兴奋,精神焕发,文思泉涌,妙语连珠,连带着尊臀下的那张破沙发也都飘然有出尘之志了。这就是饮茶的妙处:令人出神不出格,在俗又脱俗。所以说,这茶与禅的结缘也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禅,又称禅那,是梵语“Dhyana”的转译,意为“静虑”、“专注一境”、“思维修”。虽然依禅的本义而言,行、住、坐、卧都是禅,都有禅,但佛教初传的时候,出家人还是以“坐”着“禅”居多。然而,坐久生乏,乏便思睡,这出家人纵然出得了家,却也出不得此俗例。而此时饮茶所具有的提神等功效,则恰好可使其趁势而入,据最早记载坐禅用茶的《晋书•艺术传》上言:僧人单道开坐禅,昼夜不卧,“日服镇守药数丸,大如梧子,药有松蜜姜桂茯苓之气,时饮茶苏一二升而已”。可见这茶与禅联姻,不过是病与药的关系,大类今日有人为饭票而结婚,现时得很。至于有传说,这茶是达摩祖师在少林面壁禅修时,因为瞌睡至极,就一怒之下,把双眼皮扯掉,掷于地而生的。却是日本人的独创,不过虚妄之论,聊作谈资耳。
济南 方山 大灵岩寺
茶是“兴于唐盛于宋”。这其间自然是出家人推波助澜,起了很大的作用。唐封演的《封氏闻见记》载:“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举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自邹、齐、沧、棣,渐至京邑……”可见由僧人坐禅饮茶助修,以致形成民间转相仿效的饮茶风俗。正因为掌握着神圣话语代表权的佛爷人间代办们饮茶、崇茶,这茶于是便就有了种种的说法,比如:消食、止睡、灭欲等,是所谓茶之“三德”。还有个笑话,是日本的一本叫《近世丛语》的书中记载的。山僧嗜茶。有樵夫问曰:茶有甚么好处,使大师嗜爱如此?和尚说:有三样好处,一可以健胃消食,二可以提神止瞌睡,三可以使人清心寡欲。樵夫苦着脸道:这三样对我来说却无异灾难。我每天拼命砍柴,勉强维持三餐,健胃消食,适促我饥乏。我每日起早贪黑,劳苦之甚,只有晚上几个时辰的酣然眠梦,是我最大的享受与快乐。饮茶止人瞌睡,天天闹起失眠来,生活于我还有何乐趣可言?我有个老婆,她之所以能与我守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寝房床第之乐。如果嗜起茶来,清心寡欲,性事冷淡,高雅是高雅了,只怕老婆倒要跟人跑了。"此三者,皆非小人之利也。敢辞。"----饮茶,虽然貌似雅致动人,可这药,却也不是每个人都消受得了的。
赵州从谂禅师(778-897)
唐代虽然已是饮茶成风,但时不时地也还是有那么几件茶事高潮迭起,轰动一时。一者是唐代赵州和尚的“吃茶去”。说的是河北赵州有一禅寺,寺中一高僧名从谂禅师,人称"赵州古佛",问新到僧:“曾到此间乎?”答:“曾到。”赵州说:“吃茶去!”又问一僧,答:“不曾到。”赵州又说“吃茶去!”院主问:“为何到也'吃茶去',不曾到也'吃茶去'?”赵州又说:“院主。”答曰:“诺”。“吃茶去”。赵州和尚对三个不同者均以“吃茶去”作答,正是反映了禅宗“平常心为道”的意旨,不论来没来过,或者相不相识,修行人都应真心实意地一以待之,若是还要分个亲疏远近,职级对口,那便是俗人了,不是高人,出世人。不知这钝头院主悟也没悟,但愿他不会守个真佛烧错香!后世学者谈及“茶禅一味”,是必要对此公案不吝赞美的。然平心而论,这公案里“禅”则禅了,“茶”则未必与其“一味”。原因何在?
细究之,茶在此处至多不过起一教具的作用罢了,假如把“吃茶去”,换作“吃饭去”、“吃豆去”,根本就无伤公案宏旨,如此一来,那岂不是又成了“饭禅一味”、“豆禅一味”?这显然是笑话!赵州和尚随手拈来一“茶”字,仅仅可表明的是,在他那个时候,茶在寺院是非常普及的了。所以说,赵州“吃茶去”的公案,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引起轰动的绝不是“茶禅”,而是“赵州禅”!这也是事实。
陆羽《茶经》
第二件引起轰动的是陆羽《茶经》的问世。陆羽身世坎坷,从小是个孤儿,被禅僧收养后,又不想学佛,十二岁跑出寺院,到戏班里做了一名小丑,四处奔波。后被高官赎身,做了几年幕僚,旋即归隐。陆羽才华横溢,积十多年之功,著成一部《茶经》,广为传诵,“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之……”因此,陆羽被时人誉为“茶仙”,死后更是被供为“茶神”、“茶圣”。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深孚众望的高人,这样一本影响深远的《茶经》,竟然在千年之后被人不无遗憾地感叹:怎么就没有明确地写出“茶道”这个词啊!原来是曾有日本学者向国人提出“中国有没有茶道?”的疑问,深深刺激了国人,才有此叹。其实大可不必。因为从佛教角度来看,“经”者,径也,本身就是道路、途径、方法的意思。而日本茶道所包括的茶艺、茶礼、茶境、修道四大要素,其中泰半也还是对饮茶“法”的方方面面的要求,至于千利休系归纳总结的“和、敬、清、寂”的饮茶宗旨,表面看来好象是从术而道,提升了饮茶的层次境界,实际则是对茶道的逆反与违背。何出此言?因为作为形而上意义上的“道”,相当于佛教的“禅”,它只能是随个人的根性“悟”出来,而不是“说出来”,说出来的,“说似一物即不中”,就不是“禅”或“道”了,所以佛教才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句话来喻参禅悟道。因而,回过头来再审视陆羽的《茶经》,表面看来尽是“法”、“术”,实则“术中有道”、“道在术中”——没有可依凭的“法”,你如何才能悟“道”?具有了完备的“法”,这才是真正的“茶道”——想想,人家庖丁解牛还解出个“解道”来呢。所以说,所谓“茶禅一味”,若论源头,恐怕还要从《茶经》开始。
当然,若论“茶道”一词的话,倒也是一位禅僧,即陆羽的好友诗僧皎然提来出的。但观其所提之诗《饮茶歌•逍崔石使君》,诗中云:
一饮涤昏寐,情思朗爽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看陶潜篱下时。
崔候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仅仅是提出而已,而且还是在“诮”,讥讽人的情况下提出来,怎么看怎么有一种,自己喝不到酒——出家人禁酒,就只好喝茶、吹茶的阿Q劲儿。与“茶禅”明显是两味儿。
正本的“茶禅一味”,据说是唐朝的善会禅师明确提出的。而从理念上加以阐发的则是两宋时期的圆悟克勤大师。传说圆悟克勤还挥毫写下“茶禅一味”四个大字,影响广远,被日本人奉为瑰宝。但这一切都不过是“据说”、“传说”,至今找不到实证,作不得准的。倒是南宋端平二年(公元1235年),日本国师圆尔辩圆来到中国,师从径山寺无准法师,回国后将径山寺的“茶宴”仪式传入日本,逐步演变成盛行至今的日本茶道,确为信史,可小小满足一下某人的民族虚荣心。
写“茶禅一味”的诗也很多,个人以为,最为朴实无华、意味隽永的,当属赵朴老的一首五言绝句:
七碗爱至味,
一壶得真趣。
空持千百偈,
不如吃茶去。
日本茶道的鼻祖村田珠光当年在那位聪明的一休大师座下参禅的时候,有一天豁然悟到“佛法存于茶汤”的道理,一盏清茶这才品尽人生的沉沉浮浮,从而真正开辟了“茶禅一味”的道路。想想也是,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啊,还口干舌燥的,不如咱也——
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