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代更迭之时,总会出一些贞女烈夫,比如明清之际的柳如是与张岱。柳如是是秦淮名妓,“秦淮八艳”之一,明亡后她留有遗书:“……把我悬棺而葬吧,我一生清白,不沾大清一寸土……”话不多,听来却有金石气。张岱要比她婉约些。国破家亡后,他披发入山,写出了《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心已油尽灯枯,再也看不到当下的繁华靡丽,只有往梦中去寻觅。据说道人葛洪死时,兀然若睡,举尸入棺,轻如蝉蜕,世以为尸解仙去。大概在明亡之时,张岱也已随大明的河山尸解仙去,游荡在尘世的只不过是一个流离失所的魂,《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看起来是对从前的缅怀,其实是对当下的不屑。
清人李渔的《闲情偶寄》,乍读颇有张岱的遗风。张岱写舟中看月,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他收叶上荷珠煮酒,吃色如蜜珀,香若莲房的西栗,听指法圆静,微带油腔的绍兴琴曲……读来颇为香艳。李渔写看花听鸟,女子的眉眼、肌肤、首饰,居室里的屏轴,精致的糕饼……读来也颇声色。只是这“声色”是当下的,鲜嫩欲滴,“香艳”却是风干的花,是遁入空门的人回忆从前,件件都已是隔世的事。不过若抛开家国身世来看,两人的情趣倒真是暗合:都抒写诗酒人生,又都超然物外,寄情于清风明月。《西厢记》如蜜糖,《三国演义》如烈酒,《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闲情偶寄》则是案头的茶了。
去茶室喝茶,不少茶室用于佐茶的是班德瑞的曲子,我于月夜读张岱与李渔,音响里也常放着班德瑞。班德瑞是一个乐团的名字,它发迹于瑞士,灵魂人物叫奥利弗·史瓦兹。奥利弗·史瓦兹说:“我的音乐兼具视觉、触觉与听觉,从大自然得到的创作灵感将一直延续到世界各地听众的心中。它不只是新世纪音乐,更是取自大自然的心灵营养剂……”为了采集这“营养剂”,班德瑞乐团的成员常要走进阿尔卑斯山、罗春湖畔、玫瑰峰山麓……采集流水声、风声、鸟啼、昆虫的呢哝……这些自然的音响是穿花的蛱蝶,翩飞于曲子中,它们与曲子,是钟子期跟俞伯牙,少了钟子期,俞伯牙也只剩半条命。
班德瑞的第五张专辑叫《迷雾森林》,里面的《初雪》是我常听的。班德瑞的音乐大都清雅,像《红楼梦》里妙玉用梅花上的雪泡出的一碗茶,那种远离尘世的欢乐,听多了会觉得没心没肺,甚至轻薄。《初雪》却不这样,它旋律简单,钢琴声清雅中多了些小心翼翼,就像在掌心轻轻呵护一朵花,生怕一不小心它就随风飘散了,如此一来,旋律就显得凝重,听来有了丝丝忧伤——这一碗茶,微苦。
我喜欢这样微苦的茶,听这首曲子时,我常会想起《苦茶随笔》。《苦茶随笔》是周作人的作品。由于他特殊的身世,他晚期的作品里更添了些苦涩——苦涩如鲠在喉,无法倾吐,就那么隐隐约约,欲说还休的。非常年代的周作人曾被赶到小棚子里居住,睡在搭的木板上。1968年,周作人写信给派出所:“敝人已年过八旬,再延长寿命,也只是徒给家人添负担而已,恳请公安机关,恩准敝人服安眠药,采取‘安乐死’一途。”这一碗苦茶,他不想继续喝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