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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初夏,六月,辛未日,天阴。黄历显示,宜出行、出火。
天明之后,来自北京内四城、外八县的数百号手串玩家从各自位置陆续向东南方向进发。在约定地点京津高速台湖收费站,他们将与天津人决一胜负——这是老北京人常挂在嘴上的“茬架”,他们试图以此捍卫“顽主”的尊严。
下午四点半,是双方约定的开战时刻。然而等待着他们的并不是一场刺刀见红的血拼,而是北京市公安局的守株待兔,警车几十辆,警员过百人。离开战时刻还有一个半小时,茬架者大多到场,人民警察开始强力疏散。短暂的肢体冲突后,按照“台湖约架”贴吧的信息,警方见到“有文身、秃瓢儿、脖子上有链儿的”,“一律通抓”。
手串江湖第一次大规模群体冲突,就此不了了之。但身为事件的领头人,辉子爷心中并无遗憾。当晚他窝在看守所大半夜没合眼,“心里特别乐”。他觉得自己总算成了一呼百应的圈中领袖。
在挑起争端的半年前,三十出头的辉子在曾号称年增长率200%的手串江湖上还是一介无名之辈。他身材圆壮、面皮粗犷,自2009年入行,做过文玩论坛的版主,发起过2000多人参与的线上拍卖,也曾在十里河文玩市场盘下了一个20多平的小店面。但初中肄业的他之所以能一夜成名,源于一次酒后失言。
2014年12月一个晚上,他与几位“玩串儿的”朋友围着一锅涮肉把盏言欢。酒过三巡后,几人决定亮亮自己的宝贝。在圈内,“你这不行,看我的!”一类的炫耀是聚会必备节目之一。
与以往不同,这次炫耀的对象是酒桌外的所有人。怂恿声中,辉子脱去上衣,光着膀子挂上自己和朋友的大批收藏。方的圆的、粗的细的、白的黑的,或金光闪闪或花纹琳琅的二十多条“串儿”在他的胸膛、肚腩和腕间晃荡着,形成一道富有视觉冲击力的风景。
对着朋友的手机镜头,辉子仰头灌下一瓶啤酒,开始了那段震惊业界的演讲,从此“辉子”成了“辉子爷”。
“看见了吗?牙,熊牙,纯银包的,白金链子。”“看见了吗?犀角的,‘莲蓬’,能他妈动的。”“看见了吗?红珊瑚,摸摸!这么大的料,这么好的工!你他妈可京城转去,能找着我操你妈!”
一手夹着半截香烟,一手提着珠串,他底气十足地宣称,这才叫“高端玩家”。尺寸惊人的菩提根、老象牙的“背云儿”、冒着生命危险从藏民手里收来的老蜜蜡……白花花肚腩的映衬下,他论证着手串对男人气质的改造:尊贵、阳刚、有文化。
甫一传上网,这段3分钟的视频就得到数百万点击。从习惯闷声发大财的手串界、才入手“玩串”不久的菜鸟玩家到不明就里的围观者,都记住了“京城顽主的辉子爷”的名号。张扬举动为他赢来不少拥趸,但也激怒了乐于与北京人较劲的天津玩家。于是便有了警方将“挂串儿的”一律按倒的一幕。
一年后的寒冬,财富剧增的辉子爷端坐在暖色茶间里回忆往事,慢慢喝下一杯普洱,露出得意的笑容:“我那是因祸得福。”
他随身携带4部 iPhone,每部的微信好友都达到5000人上限。谈话时,手机震动声此起彼伏。趁着视频的红火,他建起微信公众号、经营微店卖手串,已有三十七八万粉丝。另外,他还建立影视公司,制作讲述手串门道的系列视频,声称已与多家视频平台达成合作意向。
此时的他已像一个老练的商人,而非视频中那个面露粗鄙之气的顽主。他向我分析道:“我那骂街的视频要没利用好,现在我也就是个逗逼。既然有这么大关注度了,就得把这个东西转化过来。”
他转换得的确成功。连来接我们的出租车司机都认出了这位“说串儿的辉子”,并为此激动地打电话向同行炫耀,整整兴奋了半小时。
但手串江湖里的大人物们,往往不觉得出了名的辉子就成了“爷”。有人甚至不愿提及他的名号,以免有失身份。
比如刚子先生,国内最成功的藏式手串卖家之一。2007年,他怀揣2万元从兰州到北京投身此道。9年过去,一种名叫天珠的手串佩珠升值百倍,他是重要推手之一。他对散发出“暴发户气质”的买家敬而远之,评价辉子时把头一扬:“这种人还挺多的,但不是我们的目标客群。”
这位会客时只戴自己出品的爆款“黑金”手串的清瘦青年如此形容那些单笔消费超过50万的 VIP 客户:“是对生活品质要求更高、更细致、更讲究的人。”
而作为手串圈中最著名、几乎也是唯一的“鉴赏专家”,于鸿雁将辉子定义为一个“时尚人物”,“几年就可能被忘记。”
3年前,于鸿雁的第一本手串专著《手串:于老师这样挑手串》销量达6万本,是当年收藏界最热作品之一,尽管不久前,他还是一个木质家具鉴赏者,对手串全无了解。如今,凭借向大众普及“传统文化”,他成为官方认证力挺的“鉴赏专家”,坐拥政府分配的书斋和四合院。凭借着稳固的身份,他在朋友圈中随性调侃:“去年的辉子爷赤膊上阵,为手串市场贡献了上半身,今年手串不景气了,辉子爷接着冲!”
辉子对类似的轻蔑心知肚明,但他并不在乎。在这个市场规模连年暴涨的圈子里,他认定英雄不必问出处,赚钱才是硬道理。
2015年11月,他参与了手串圈内一大盛事——中国文玩及珠宝博览会。在自己摊位前,他看到主办方“文玩天下”网站的 CEO 迟锐一闪而过。他喊了一声,但对方并未回头,留给他一个匆忙的背影。
迟锐没有时间也觉得没有必要停步。十几年间,圈中太多神话、风潮、暴利由他一手促成,奇人奇谈早已勾不起他的兴趣。此时的他考虑的是不容乐观的未来:眼前的红火景象,也许只是凛冬前的狂欢。
当天,为庆贺“国内最早、最专业的文玩交流平台”创始10周年,迟锐一次次面对早已熟悉的聚光灯和摄像机镜头,但这个连接各方的圈中枢纽并没有说太多。场面话,他没有兴致讲;真心话,不是合适的场合——尽管圈内人都清楚,手串席卷全中国的火爆,是他们与明星富豪、古刹名寺、朝阳区仁波切、媒体以及政府主持的文艺协会合力铸就的盛象;尽管人人承认,其中充斥着炒作、谎言、投机和潜规则,但皇帝的这层新衣,迟锐虽早已看透,却绝不能戳破。
32岁的迟锐,凌乱胡子下埋着一张娃娃脸,Timberland 棉外套还掉着线头。单凭外貌,很难相信他在这个圈子中拥有的地位和财富。稚气外表下,他却觉得自己的内心正在衰老:金币声叮当作响的喧嚣和狂热,正在远离这块昔日的捞金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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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FT中文网一篇题为《中国男人的饰品:手串》的文章里,描摹了一位当代中国手串爱好者的典型形象。
“寒暄几句落座后,他先戴上一副棉质白手套,再小心翼翼地从包里取出一串黄花梨手珠,一手轻拨,一手柔擦,动作熟稔,整个过程充满了虔诚的仪式感。……而‘盘’这个动作,亦贯穿了我们谈话始终。”
在文章作者记忆中,此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手串对男人而言,三妻四妾不嫌多。”
你认识(或者你本人就是)这样的男人吗?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实际上,对于手串风潮,还有更直接的表述。例如朋友圈热帖《中国男人为什么热爱手串》的开头——
“一个人手上戴什么表,可以看出他的阶级和品位,这个说法在欧美还算靠谱,但流传到中国后的各种本土版显然不靠谱——中国新近崛起的中产阶层,最喜欢戴在手上的,不是手表,而是各种材质的手串。”
但在10年前,似乎没人想到手串会征服中国男人。正如也没人能预料红木的风行、普洱的崩盘、比特币的暴涨暴跌。那时,这个小圈子里的人用心单纯,还没人会把“升值”、“变现”、“客户”、“市场”和自己心爱的玩意儿联系起来。当然,更没有人会为了这点嗜好呼朋唤友拳脚相向。
对此,迟锐可以作证。
偶然踏入这个江湖时,1984年出生的迟锐才19岁。他调皮的表哥不留神将姥姥心爱的一对核桃磕破了角,为尽孝,迟锐咬咬牙,在大钟寺的古玩市场买了一对40块钱的楸子核桃。谁料玩了几天竟舍不得出手,从此入了迷。
没有亲手“盘”过核桃或手串的人,很难理解这种经久不衰的瘾头儿。按照玩家们信奉的理论,木材、菩提和坚果的皮壳,会在肌肤呵护下变得温润、优雅,泛黄的颜色会变成棕红,粗糙变为滑腻,暗淡变为光亮,成为独具特色的工艺品,还会生发出强身健脑、预防肌腱炎等奇效。正如一个女子尝过世事沉淀后渐生丰韵。
在21世纪初,获得这种享受只需要细致、耐心,外加几个月时间和几十元金钱。几块钱的手串也遍地都是,也就够在当时买一斤猪肉。在手串热兴起前,迟锐在淘宝上只能搜到8家卖核桃的商铺,其中4家卖的还是食用核桃。而如今,他在我面前盘着一对3万元买来的核桃努力回忆:“最早买的那对?真找不着了。但当时肯定是被宰了。”
彼时,迟锐还是个囊中羞涩的大学生,一面靠上网卖手机壳和水货笔记本电脑挣生活费,一面泡在潘家园和十里河买核桃、手串,并一次次地被“宰”,圈内有个更体面的说法是“交学费”。在这个一向水深的江湖中,人们默认这是与前辈“交流”的潜规则、精通此道的必经之路。“你当时看走眼了,回头要是找人换去,那以后在圈里没法混了,丢人。买着假的那就把东西一摔,我花钱买一教训。”
但迟锐并非任人坑蒙的毛头小子,他不想被压在皇城根的老规矩下委屈自己。
他很快发现,圈内的信息不透明,正可通过正在兴起的互联网浪潮加以利用。在一个BBS上,他花了15分钟就将一堆不想再玩儿的核桃卖给了网友,价格也从700元变成1500元。没人问他进价多少,更无人深究值不值。
800元差价,有人看到的是8张百元钞票,迟锐看到的是信息不对称造就的商机。2005年,还在读大三的他向家人借了十万块钱,架起服务器。他把核桃、雕件以及手串等一系列“老北京爱玩的东西”统一称为“文玩”,建立起专供讨论、交易的“文玩天下”网站,在前网络时代苦于无处交流的玩主们蜂拥而入。平台是新的,但出手全凭感觉、定价全不透明的老规矩,却依然照旧。
那时,迟锐打交道的多是与他姥姥类似的老玩家:70后、60后甚至50后,对各类文玩颇有讲究,坚持传统,难以接受新的材质和玩法。比如,按老规矩,戴由佛珠或朝珠演化而来的老式手串,“佛头”和“背云儿”绝不能放在前面。
后来的事实证明,随后诞生的财富神话,与这些守旧者无缘。
论坛上众声喧哗,一幅热闹景象,点燃了玩家们的交易热情,他们开始掏出超出往日承受能力的金钱。2006年底,迟锐把一串橄榄核雕的手串挂上网转手,定价6000元。一位公交车司机跟他聊了几次后不好意思地吐露实情:自己一个月工资才3700元。“可我是真喜欢,太喜欢了。你看,我一个月给你500,分期付款行不行?”
迟锐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对方。就不怕收不回余款?他笑了:“我相信他。你看他那种眼神,就知道一定会还上。”
2007年,“文玩天下”的广告年收入达到20余万。从此之后,迟锐再未那样对一个买家施以如此信任,更无暇在一条数千元的手串上耗费时间。回头看去,他觉得这个江湖的“黄金时代”正是从此时开启,而他本人,则成了最大的弄潮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