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岁的退休美术师陈德君像扛着一根圆木一样,扛出他那卷画在白绢上的《古城重庆图》,小心翼翼铺在因加长加宽而有点摇摇欲坠的画案上,使我想起小时候大人们缝大铺盖的场面。他这幅画长12米、高1.8米,就像几床铺盖心子缝成一床的面积,“东西大了,很恼火”,画太大,给装裱和展出都提出了巨大的挑战,至今一筹莫展。身材跟他的画一样高的陈德君是个大嗓门,中气十足,就像他画上那些已经消逝的寺庙道观和教堂的晨钟暮鼓,一开腔就震得我耳朵嗡嗡回响。
涂山
陈德君从小就和老重庆结下了画缘。小时候家住望龙门望江饭店(原聚兴诚银行),每天早上推窗一看,透过解放西路,穿过长江,就看到河对门南岸山上“涂山”两个大字。“当时字里面刷了白石灰,非常打眼,后来就淡下去了,有个时期,字迹不明显了。我还画过一幅油画《风雨涂山》”。
妈妈从一师毕业后,在石桥铺小学教书;爸爸是老川大的毕业生,在卫生系统工作。父母从小就给他讲大禹治水的故事;下半城的老评书则是另一种乡土教育,“二府衙街口、望龙门缆车站、西三街都有老茶馆,我们都可以去蹭评书来听”。
小学读的是东华观小学,东华观古时候是从现在解放东路储奇门派出所依山而上,绵延到较场口骨科医院的道教建筑群,覆盖上下半城结合部,现在只剩下凯旋路拐弯处的都要陷进地下的藏经楼了。
每天上学放学的路线,现在看来,更是标准的旧城一线游:“从望龙门望江饭店出发,经过现在工商联所在的府衙、西大街、巴县衙门,然后穿过文昌宫、文化街,就到学校了。放学有时走另一条线路,从解放东路出来,穿过白象街回家”。
妈妈在石桥铺教书,不是每个周六都要回家,在家里六兄妹之中排行老幺的陈德君,就步行去看妈妈。这条线路,就是古代出城通向成都的官道:通远门、七星岗、两路口、浮图关、大坪、七牌坊、石桥铺,“从朝天门接官厅开始,到大坪七牌坊,渝中区有70座牌坊,有的在官道上,有的在重要住宅、寺庙和军营门口如左营署边;有些牌坊规格很高,最高有明朝皇帝题额的”。
功德
十多年前,重庆科教文化公司美术师陈德君在电脑和头儿的前后夹击下,面临后半生的重大选择:在电脑时代,美术字写得再好,图画得再好的传统美工,都得歇菜,这时头儿发话:美工没什么活儿干,你干脆兼职当当保安。老陈一想,我是艺术家,就提前内退回家画画,“当时只有200块钱的工资,50块的医药费,我就真成了个二百五了”。
小时候经过七牌坊,还有在湖广会馆同学家里伸手撕开糊在木雕上的《人民日报》,他就惊叹这些石雕和木雕之精美。“退休前我就开始画了,我的定位是画一幅历史文化山水考古纪实长卷”。他参考过清代的重庆地图、英国人拍的重庆全景图、长航的川江航道图。“现在可以说,它们有的,我都有,它们没得的,我也有”。
2005年他画的第一个版本是纸本,长3米,高1米多,拿去《今日重庆》杂志亮相,对方一看,不相信:这是重庆呀,这么漂亮!老陈说,这就是重庆,对方说太好了,就刊登出来了。
大画一出,惊动僧俗。德高望重的高僧惟贤法师多次看过,说这是积大功德,还给他讲了好多寺庙如觉林寺(即现在的报恩寺)的故事,“惟贤法师的亲师太虚曾经说法的长安寺和惟贤住持的慈云寺,都是我画的重要景点。有一次他在合川休养,我去看他,他说,慈云寺莫要给我画脱了哟”!
三峡博物馆前馆长王川平到他家看画,既像考官,又像讲师,“哪一点我为什么要这样画,他都要问,同时还给我讲了很多新东西,所以我的每一个细节都有讲究,都有来历。”著名演员刘德益这时已官至“傻儿司令”,说你这个画,拍个电视剧都行,并题辞“渝州之根,山城之墨”。
白绢
最新完成的升级版《古城重庆图》画在长长的透明白绢上,像逝去的时光一样艰难而缓慢地展开。多年来,画友武辉夏、港桥宾馆老总刘德华和学生曹兵一直给老陈撑起。曹兵更是到北京多方寻得这匹白绢送他。
此画时态截至清末民初,就是重庆第一任市长潘文华建市之前。“潘文华建市,1926年筹备,1929年正式建市。他一建市就拆城门、城墙修码头、公路,建市后就没有城门可画了”。跟纸本相比,绢本更加细化了老城门和码头的生活空间,湖广、陕西、江西会馆九大会馆和很多帮所,比纸本画得更细。
我们看到第一艘进入川江的外国轮船利川号泊在龙门浩,民生公司第一艘轮船民生号泊于朝天门水边,这是我们的船。“王家沱是日本人在北京和清政府签的,租30年;龙门浩码头是英国人通过中国买办从地方政府租的,99年,包括九堡18湾,便宜,简直比买小菜还便宜”。
老陈像数着家里的橱柜门一样亲切地数着白绢上的一个个城门。“现在大家都晓得我们重庆的城门九开八闭共17个,其实不然。有些城门进去之后,里面还有门,朝天门三个,东水门一个、太平门两个、储奇门两个、金紫门一个、南纪门两个、通远门两个、临江门两个、千厮门两个,加上8个闭门,一共25个城门。”真是门门门,麻熟人,想不到,老城门像电信和麦当劳一样,也整套餐。
我们看到若瑟堂和惟贤法师当年曾听太虚说法的长安寺,一堂一寺还有关系。相传长安寺在现在长江索道边,石牌坊上有苏东坡题写的“第一山”,大门前有四米高的四大天石雕像,寺里还供着三尊铜菩萨。有一年长安寺遭了火灾,有点败了,外国传教士看起了这块地盘,通过北京清政府总理衙门的关系,改寺为教堂。“但这是全城制高点和风水宝地,重庆八省会馆和市民不干,就把它捣毁了,后来洋人扯皮要索赔,官府拿不出钱,还是八省会馆出了钱,老外就买了现在七星岗若瑟堂这块地,修起了教堂,但只能看嘉陵江,不像长安寺,两江尽望”。
从上到下,从北到南,长卷最后画到浮图关、珊瑚坝、文峰塔一线结束。珊瑚坝河滩上,一队纤夫正吼着川江号子拉船,在他们旁边,是像电杆一样竖立的航标灯,老陈说:“当时这叫天灯”。
人马
在12米绢本长卷上,除了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高高低低的城门民居,有几处人人马马,特别闹热。朝天门枯水季节亮出的河滩上,形成老北京天桥那样的民间游乐场。民间杂耍、草台川戏、木偶戏、动物展览、小吃、玩龙灯、舞狮子、买打药、杂货和旧衣服的、河北梆子唱大书的,应有尽有。“这个圈圈头,是每年都要巡起来演出的河北马戏团;这个朝天冲起的刀架上,是江北民间艺术人‘九根毛’表演上刀山下火海的把式,他是常年扎在这里表演”。
金紫门下面,有一群棒棒模样的汉子,挑着一挑挑沉甸甸的大箩筐,走起花儿开,这是天顺祥做的一场金融秀。当时重庆最大的票号天顺祥既是汇通天下的银号,也是包打江湖的镖局,这天盘出10万两白银分着100挑,在下半城河街转一圈,搞了个行为艺术打广告。自古财不露白,但天顺祥已像现代银行那样开始大叫大嚷。
在储奇门下面河街上,一顶花轿正走在太平桥上,是吹吹打打、欢欢喜喜的结婚场面。“我设计的是一场中层小康之家的婚礼,太穷的人家,懒得这样搞排场;太富贵的婚庆场面,小老百姓又超不起。所以我就画的这种大约是中档之家”。
东水门河街,还有一群人,也像结婚一样闹热,不过,他们抬的不是花轿,而是一个玻璃坛坛,这是乡亲们在庆祝重庆第一家玻璃作坊鹿蒿玻璃获国际金奖。留日江津人何鹿蒿,曾在江北刘家台开厂,生产日用玻璃用品和美术玻璃器皿,1911年参加巴拿马国际博览会,获得金奖。1934年厂址迁到下曾家岩河边,这就是后来重庆特制玻璃厂的前身。
老陈的老伴何秀英大姐说:“退休前,我就在这个厂搞销售”。这个厂的旧址,现在离人民支路上老陈的家,不过一条街。从小到大,从涂山到鹿蒿玻璃,陈德君是在画一座城,更是在画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