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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桩壁画失窃案看山西古寺院壁画保护现状

2017-03-29 浏览次数:53223 手机访问 使用手机“扫一扫”以下二维码,即可分享本文到“朋友圈”中。



龙天庙戏台墙壁上遗留的清代戏班题字

一处残存关帝庙内的壁画,平遥县文物局尚未对该庙登记
佛宝网山西讯 山西平遥县龙天庙壁画失盗案,牵出一个长期在山西省内流窜作案的12人文物盗窃团伙,近半年来,警方追缴数百幅古建壁画,涉及平遥县等7县的22个村镇。
这一大案的背后,是山西数量庞大又散落于村镇的古寺观,其保护现状堪忧。古建爱好者邓晓华称,十年来,仅他走访过的平遥县寺观壁画遗迹,就已超过数百处。但大批古寺观处于荒置状态,无人管护,日渐衰败。
事实上,山西省内已知的寺观壁画遗存多达2.3万平方米,占到全国遗存的70%以上。我国唐代壁画的仅存之物即在山西五台县。
不仅壁画,及至今日,我国宋、金以前保存完好的地面古建,7成都在山西。由于“表里河山”的独特地貌,这片菱形地块的行政区划三千年来未曾大变。
历史,为何总在山西留痕?
“一个字,穷。”晋文物人多做此答。曾经号称“海内最富”的山西省,自民国起即经历了长时间的经济低靡。城镇化的缓慢推进,让时空在此重叠。
然而新的问题是,文物,如何守得住?
面对近年来成倍增加的文保投入,山西省内文物系统仍然止不住地“哭穷”,“杯水车薪,孩子养不过来”。山西省文物局一领导透露,不少县的文保财政投入“就是零”。
而在文物系统外,一支“自带干粮”的文普队伍日渐充实,十数年来他们四处寻找古迹,“给子孙后代留个念想。”
全国现存寺观壁画遗迹7成在山西
案发于2016年10月3日的平遥县西良鹤村龙天庙壁画失盗案,是此次警方办案的突破口。
早在数年前,邓晓华就去过龙天庙,当时庙内屋顶半漏,墙围坍塌,殿内壁画朝不保夕。
“这种情况太多了。”自2005年起,邓晓华开始自费走访平遥县内的村庙古寺,为壁画留影立志,准备集结成书。至今,他已走过了500余处遗迹,其中仍有壁画存留的,不到4成。
“刚开始是捡有文献记录的开始找,最后就跟趟地雷似的,挨着乡镇去找。”邓晓华介绍,山西乡间现在还遗存着大量的佛寺、道观,同时也有宗祠、民俗神等庙宇,殿中的彩塑、壁画各具特色,以明清时期的建筑遗构居多。
由于古寺观散布各处,山西古寺观壁画遗存全貌尚不可考。1997年,山西省文物局原总工程师柴泽俊曾出版专著《山西寺观壁画》,时隔20载,该书仍是鲜有的窥斑见豹之作。
可以估量的是,山西省内寺观壁画遗存数量至少在2.3万平方米,占到全国遗存的70%以上。据柴泽俊研究,我国唐代壁画的仅存之物就在山西,而山西省内现存的元代寺观壁画数量则居全国首位。
事实上,邓晓华在考察中发现,现今大批古寺观都处于荒置状态,无人管护,日渐衰败。
比如龙天庙,早在1982年就被定位县级文物保护单位,2015年刚在县文物局的主持下全面修缮。然而完工后仅一年,10幅壁画却一夜失盗,切口至今残留着胶水。
庙里的古戏台至今还留着数行光绪年间的题字,“平邑天成班”“合村吉庆”,记述着百年前村里的一场欢庆。
在山西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张明远及该院中国画系系主任武晓梅看来,戏台上这幅字的艺术价值甚至大于被盗的几幅壁画。“下笔流畅自如,很见功底。”
武晓梅称,龙天庙失盗的几幅壁画似有民国时期重修的痕迹,“画面有透视感,可能受到了西洋画法的影响,传统的中国画都是平面的。”
看着一道道割痕,武晓梅直摇头:“过去人都是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虽一毫而莫取,现在是怎么了?”
“不务正业”的文化调研员
与龙天庙案同期告破的,还有同样位于平遥乡村的普照寺遭盗窃案。不同的是,普照寺内壁画曾被盗两次。
早在2011年,普照寺就被公布为县级文保单位。然而,该寺主体建筑至今未有修葺的迹象。
最近一次失盗,寺内西殿中的“琴棋书画”四幅文人画全部丢失。这组壁画曾被记录在2012年出版的《平遥佛教文化历辑》一书中,称其“工笔细腻、栩栩如生、价值连城。”
书中还记录了作者走访时普照寺的情景:“墙垣倾圮,殿宇危漏,门窗破烂,诸殿宇中现存大量珍贵壁画朝不保夕。”文中介绍,寺内壁画均为乾隆五十六年和嘉庆二年的所做。
“这书我从不轻易送人。”该书作者之一、平遥县第十五届政协常委郝新喜说,“这就是给文物犯罪提供了方向,他们甚至都不用找。”
2005年起,郝新喜和其他二位作者进行了7年的“义务文普”,他们利用节假日走遍了县内150余间寺院,搜集了大量一手资料。
整个过程,邓晓华也参与其中。
邓晓华的家就安在平遥古城里,多年来,他和数位土生土长在平遥的朋友逐渐聚在一起,为发掘平遥现存的古建遗迹,有空就往山间地头跑。
“别人叫我们‘疯子’群体。”郝新喜说。
作为平遥县传统手工技艺的传承人,邓晓华本来在平遥古城东大街经营着一家木版年画店“言容堂”。可朋友们一来,他也顾不上客人了。
越来越多的人跨进店门,公务员、老师、医生、个体老板……出了言容堂,这个圈子似乎找不到交集,可年复一年,这些人还在出人、出车、出力。
不久前,邓晓华、郝新喜一行人发现了一处摩崖石刻,专程去做拓片,不想却被村里的文保员举报了,半小时不到,文物局就赶来了人。
然而邓晓华却觉得很欣慰,“起码说明他有这个意识了。”
如今出门走访,邓晓华都要挂上一个平遥县文化局核发的牌子,“文化调研员”。在平遥县文化局的支持下,邓晓华有了“身份”。
几年前,邓晓华开始参与平遥县文化局主持的项目,编纂《平遥传统文化系列丛书》。目前已经出版了《邓晓华瓦当辑录》。自2015年起,壁画也加入了该系列丛书的筹备。
“我现在大部分的时间都熬到里头了。”
邓晓华能坐下雕刻木板年画的空当越来越少,粗刻的力气活都留给了妻子。“我就是‘不务正业’。”邓晓华的玩笑中带着歉疚。
“他们爱”。在平遥县文化局长闫振贵看来,这群人最大的共同之处就是“内动力”。
“东西多,就顾不上了”
在近期的走访中,邓晓华对距城不远的一座关帝庙印象颇深。“非常精美,现在都保存得很完整。”
该庙是村庙中最为传统的十字窑结构,窑壁穹顶满布壁画,均为三国主题的人物故事,“白门楼斩吕布”“三请诸葛亮”……
这些壁画依然色彩艳丽,线条流畅清晰,数十组人物栩栩如生。然而,窑内两墙壁画的边缘已全部卷翘,摇摇欲坠。
事实上,这座庙一直是其所在村村书记温国奎的心头念,“想修起来。”笔者走访时,该庙的二层已经坍塌不见,庙门几欲倾倒,钻过满院枯枝才能进入大殿。
温国奎说,他曾多次向上反映,希望能修缮该庙,然而他得到的回复是,这座庙找不到“底子”,即并未记录在案。
笔者向平遥县文物局两位工作人员求证,二人均表示陌生:“漏了?”
就此庙的文物价值,笔者咨询了一位当地文物系统内的资深人士,其称,“县保是够得上的。”
“说白了,这是就看文物部门主要领导怎么面对。”
据平遥县文物局官网公布,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中,平遥县登记在册的不可移动文物共1075处,其中,已经公布为国家级、省级、市级、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共有143处。
这些文保单位中,县保有119处,约占在册文物的一成。
在上述资深人士看来,一千多处在册文物,至少一半都够得上县保,“有的县保都委屈了。”“可公布了这么多,我们有没有力量去保护?一旦出了事,是不是还得收拾这个烂摊子?”
山西省文物局文物管理处处长张元成介绍,对于普查后登记在册的不可移动文物,各级政府应将其逐批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数量上是逐批增加的,每一批的条件也不同。”
事实上,公布为文保单位,也意味着同级文物部门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2016年9月,《山西省人民政府关于进一步加强文物工作的实施意见》出台,其中明确要求,“及时将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中登记的重要不可移动文物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纳入法律保护范畴。”
张元成坦言,这其实就是一种“督促”。
“有的县里还有些元代的建筑,那在南方就是国宝了。但是在山西,东西多,就顾不上了。”张元成打了个比方,“如果一个家里有五六个孩子,父母供不起,那就只能让一两个上大学。”
有的县文保经费“就是零”
“平遥为什么能留着么多的东西呢?一个字,穷。”
郝新喜称,在晋中地区,平遥县的财政收入仍处于“中等偏下”。
“要在50年前,太原、汾阳的老建筑比平遥多得多。” 郝新喜认为,城镇化推进缓慢,给平遥“剩”下了不少宝贝,但保护它们又将是一笔极大的投入。
平遥县文物局“十二五”工作总结中提到,在2011年至2015年期间,国家各级财政拨付文物保护的经费明显增加,由“十一五”的3000余万元增加到约6000万元。
然而这个五年间翻了一番的数字,却仍难掩盖住文保系统内外“哭穷”的声音。
“杯水车薪。”提及文保经费,这成了一个绕不开的词。
“平遥就是山西的缩影。”邓晓华说,“很无奈,也理解,都是这个样子”。
据南方周末此前报道,山西省对文物保护的投入2012年和2013年合计已有1.2亿元,国家投入两年合计达到了5.3个亿。
然而这5.3个亿要应对省内2.8万处古建,则显得捉襟见肘——平均每处不足2万。
由于我国文物实行“属地管理、分级负责”体制,保护经费以政府投入为主。上世纪80年代,我国《文物保护法》出台时即明确规定,文保经费应纳入同级政府财政预算。
“理论上都没问题。”张元成说,“可有的县,文保经费就是零,也就发个工资。或者给你一万块,能干啥?”平遥县文物局安全监察股主任阴宝宝介绍,作为县保单位的龙天庙,修缮费用就花费了650万。
“县保也只能按照轻重缓急,每年修缮三五个。”在阴宝宝看来,平遥县政府对文物工作算比较重视的,“都是从‘吃饭财政’中拨出几千万。”
而据新华网2014年报道,山西省119个县(市、区)的9000多处市、县级文保单位中,只有40多个县将文物保护经费纳入了本级财政预算。
“五万处文物,四千人看管”
2016年3月,《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文物工作的指导意见》出台,其中特别提出,“文物保护,基础在县”。
“基础在县,就是说要靠县里自己来保护,这是地方政府的责任。”张元成说,“主要靠人,严防死守。”
就平遥县文物局来看,局机关共有20人,其中亦包括行政人员。
阴宝宝介绍,局里最年轻的工作人员现年35岁,机关加上11个下属单位,职工年龄大多在45岁以上。
“年龄结构老化,人员又不流动,干了十几年都算短的。”阴宝宝称,由于缺乏新编制,局里已经很久没有进过新人了,正面临着“断代”。
阴宝宝希望,能够引进更多具备专业知识的年轻人,“现在局里就一个人的专业跟文保对口,山西大学历史系。”
2008年,平遥县文物局进行了第三次文物普查田野调查工作,15名专业技术人员组成的普查队伍,在全县273个行政村展开拉网式普查。近一年间,共登记不可移动文物498处,其中新发现的就有414处。
这次文普工作,郝新喜也参与其中。作为“义务文普员”,郝新喜与十几名“正规军”组成数个小队,分头行动。“一袋饼子,两箱矿泉水,就在山头吃吧。”
近期寺庙壁画盗割案一发,郝新喜最怕听到的,就是对文物工作者的责备,“就这么些个人,几百处文物,让他们怎么看得过来?”
然而,张元成说,平遥县文物局的情况“算好的”,好歹有个独立的文物部门。这得益于平遥古城20年前成功申遗,“现在他们的文物局和旅游局是分开的。”
而就山西全省来说,这种“专门配置”实属稀有,大部分基层政府内文物工作者“没有队伍”。
“全省市一级专门的文物保护机构,叫‘文物局’的,只有两个,太原和大同。到了县一级,一百来个县,也就十几个有文物局。”
张元成称,其余大部分市县的文物部门都与旅游、外事、侨务、文广新等部门合并一处,“一个县里有的能有两三个人专门搞文物就算不错了。”
据张元成介绍,山西全省现今登录的不可移动文物有5万多处,而省内文物部门全部在册人员,包括机关及博物馆,只有四千多人。
“五万多处文物,四千多人看。又不增加机构,又不增加编制,你说怎么办?”
给子孙后代留个念想
“平遥的文物保护情况,说白了自觉性的程度更大,而不是行政性的。”郝新喜说,“还是有一批人在做,大家都有这个情结。”
文物是什么?郝新喜的答案是,“祖宗,根。”
“壁画这事,不是追究谁责任的问题,而是大家的意识问题。”邓晓华说,如今他下乡走访,都要带上文化局发的“证件”,不然会被赶出来。“这难道不是个好事吗?”
在他们这个小圈子里,邓晓华看似最为自由,但他却说自己也会“悲观”。“我们这些真正喜欢的人,不能坐到文物局上班,有一个安稳的生活,我们也很难。”
“但是痛并快乐着。”
作为票号的发源地,“汇通天下”一度使山西占据着“海内最富”的经济地位。而今,曾经“拉不完、填不满”的平遥城,尽是游人的身影。
20年前,平遥古城成功申遗,成为了山西省第一处世界文化遗产地。
20年前,柴俊泽的《山西寺观壁画》面世,而今年1月,著者已溘然长辞。
挂着“调研员”的牌子,邓晓华对自己身份的仍有几分迷惑,“我这算不算公益呢?”(图:澎湃新闻 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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