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从魏、晋以後,随著时代的衰乱而渐至颓唐之际,却在此时,从西域源源传入佛教文化,乃使中国的学术思想,突然加入新的血轮,因此而开展南北朝到隋、唐以後,佛学的勃然兴起,而形成儒、释、道三家为主流的中国文运。尤其在中国生根兴盛的禅宗,自初唐开始,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洪流,奔腾澎湃,普遍深入中国文化的每一部分,在有形无形之间,或正或反,随时随处,都曾受到它的滋润灌溉,确有“到江送客棹,出岳润民田”的功用,我们就其显而易见,举出简单概略的实例,试加说明,供给研究禅宗与中国文化演变关系的参考:
一、宋代以後文学意境的转变与禅宗
从文学的立场而言中国文学,以时代做背景,以特殊成就的作品为代表,简单扼要而归纳它的类别,便有汉文、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清代的韵联与戏剧等演变程序。中国的文学,自汉末、魏、晋、南北朝到隋、唐之间,所有文章、辞、赋、诗、歌的传统内容与意境,大抵不外渊源於五经,出入孔、孟的义理,涵泳诸子的芬华,形成辞章的中心意境,间有飘逸出群的作品,都是兼取老、庄及道家神仙闲适的意境,做为辞章的境界,如求简而易见的,只须试读《昭明文选》所收集的文章辞赋,便可窥见当时的风尚。在南北朝到隋、唐之间,唯一的特点,也就是历来讲中国文学史者所忽略的;便是佛教学术思想的输入,引起翻译经典事业的盛行,由名僧慧远、道安、鸠摩罗什、僧肇等人的创作,构成别成一格的中国佛教文学,後来的影响,历经千余年而不变,诚为难得希有之事,只因後世一般普通文人,不熟悉佛学的义理与典故,遂强不知以为知,就其所不知的为不合格,诸般挑剔,列之於文学的门墙以外,遂使中国文学的这一朵巨葩,又被淹埋於落落无闻之乡,正如禅师们所说:“我眼本明,因师故瞎”,甚为可惜。
(1)诗:现在只就唐代代表性的作品,如唐诗风格的转变来说:由初唐开始,从上官体(上官仪)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杰,经武後时代的沈(人全)期、杜审言、宋之问等,所谓“景龙文学”,还有隋文学的余波荡漾,与初唐新开的质朴风气。後来一变为开元、天宝的文学,如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到韦应物、刘长卿,与大历十才子等人,便很明显的加入佛与禅道的成分。再变为元和、长庆间的诗体,足为代表一代风恪,领导风尚的,如浅近的白居易、风流靡艳的元稹,以及孟郊、贾岛、张籍、姚合。乃至晚唐文学如杜牧、温庭筠、李商隐等等,无一不出入於佛、道之间,而且都沾上禅味,才能开创出唐诗文学特有芬芳的气息,与隽永无穷的韵味。至於方外高僧的作品,在唐诗的文学传统中,虽然算是例外,大体不被正统诗家所追认,但的确自有它独立价值的存在。现在略举少数偏於禅宗性质的诗律,做为说明唐代文学与禅学思想影响的体例,诗人如王维(摩诘)的作品,有通篇禅语,如:
《梵体诗》: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如是睹阴界,何方置我人,碍有固为主,趣空宁舍宾,洗心讵悬解,悟道正迷津,因爱果生病,从贪始觉贫,色声非彼妄,浮幻即吾真,四达竟何遣,方殊安可尘,胡生但高枕,寂寞谁与怜,战胜不谋食,理齐甘负薪,子若未始异,讵论疏与亲,浮空徒漫漫,泛有定悠悠,无乘及乘者,所谓智人舟,讵舍贫病域,不疲生死流,无烦君喻马,任以我为牛,植福祠迦叶,求仁笑孔丘,何津不鼓棹,何路不摧(),念此闻思者,胡为多阻修,空虚花聚散,烦恼树稀稠,灭想成无记,生心坐有求,降吴复归蜀,不到莫相尤。
又如自居易:
《自解》:房传往世为禅客(世传房太尉前生为禅僧,与娄师德友善,慕其为人,故今生有娄之遗风云),王道前生应画师(王右元诗:宿世是词客,前身应画师),我亦定中观宿命,多生债负是歌诗,不然何故狂吟咏,病後多於未病时。
《读禅经》,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
《感兴二首》:吉凶祸福有来由,但要深知不要忧,只见火光烧润屋,不闻风浪覆虚舟,名为公器无多取,利是身灾合少求,虽异匏瓜难不食,大都食足早宜休。
鱼能深入宁忧钓,鸟解高飞空触罗,熟处先争炙手去,悔时其奈噬脐何,尊前诱得猩猩血,幕上偷安燕燕窠,我有一言君记取,世间自取苦人多。
唐代方外高僧如寒山子的诗,他的意境的高处,进入不可思议的禅境,但平易近人的优点,比之香山居士自居易,更有甚者,他完全含有於平民化的趣味。对於寒山子的诗,大概大家都耳熟能详,所以想在下面少提一首,其他如唐代诗僧们的诗,确有许多很好的作品,如诗僧灵一:
《雨後欲寻天目山,问元骆二公溪路》:昨夜云生天井东,春山一雨一回风,林花解逐溪流下,欲上龙池通不通。
《题僧院》:虎溪闲月引相过,带雪松校挂薛萝,无限青山行欲尽,白云深处老僧多。
《归岑山过惟审上人别业》:禅客无心忆薛萝,自然行径同山多,知君欲问人间事,始与浮云共一边。
又:诗僧灵澈:
《东林寺酬韦丹刺史》: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履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闻李处士亡》:时时闻说故人死,日日自悲随老身,白发不生应不得,青山长在属何人。
此外如唐代的诗僧贾休、皎然等人的作品,都有很多不朽的名作,恕繁不举。
受禅宗意境影响的诗文学,到了宋代,更为明显,宋初著名的诗僧九人,世称九僧的风格(如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汝州简长、青城惟凤、江东宇昭、峨媚怀古、淮南惠崇。)影响所及,便使醉心禅学的诗人,如杨大年(亿)等人,形成有名的西昆体。名士如苏东坡、王荆公、黄山谷等人,无一不受禅宗思想的薰陶,乃有清华绝俗的作品。南渡以後,陆(放翁)范(成大)杨(万里)尤(袤)四大家,都与佛禅思想结有不解之缘,可是这都偏於文学方面的性质较多,不能太过超出本题来特别讨论它,所以暂不多讲,现在只择其在宋、明之间,禅宗高僧的诗,比较为通俗所接触到的,略作介绍,如道济(俗称济颠和尚)的诗:
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论钱,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
湖上春光已破悭,湖边杨柳拂雕栏,算来不用一文买,输与山僧闲往还。
山岸桃花红锦英,夹堤杨柳绿丝轻,遥看白鹭窥鱼处,冲破平湖一点青。
五月西湖凉似秋,新荷吐蕊暗香浮,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问花花点头。
以及他的绝笔之作,如:“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倒西壁,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若以诗境而论诗格,他与宋代四大家的范成大、陆放翁相较,并无逊色。如以禅学的境界论诗,几乎无一句、无一字而非禅境,假使对於禅宗的见地与工天,没有几十年的深刻造诣,实在不容易分别出它的所指。
如王安石的诗:
《无动》:无动行善行,无明流有流,种种生住灭,念念闻思修,终不与法缚,亦不著僧裘。
《梦》: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
《赠长宁僧首》:秀骨庞眉倦往还,自然清誉落人间,闲中用意归诗笔,静外安身比大山,欲倩野云朝送客,更邀江月夜临关,嗟予踪迹飘尘土,一对孤峰几厚颜。
《次韵舍弟赏心亭即事》:霸气消磨不复存,旧朝台殿只空村,孤城倚薄青天近,细雨侵凌白日昏,稍觉野云乘晚雾,却疑山月是朝暾,此时江海无穷兴,醒客忘言醉客喧。
《怀锺山》:投老归来供奉班,尘埃无复见锺山,何须更待黄梁熟,始觉人间是梦间。
《江宁夹口》:月堕浮云水卷空,沧洲夜(水斤)五更风,北山草木何由见,梦尽青灯展转中。
又:落帆江口月黄昏,小店无灯欲闭门,半出岸沙枫欲死,系船犹有去年痕。
《寄碧岩道光法师》:万事悠悠心自知,强颜於世转参差,移床独向秋风里,卧看蜘蛛结网丝。
又:大梁春雪满城泥,一马常瞻落日归,身世自知还自笑,悠悠三十九年非。
如范成大的诗:
《请息斋书事》:覆雨翻云转手成,纷纷轻薄可怜生!天无寒暑无时令,人不炎凉不世情,栩栩算来俱蝶梦,喈喈能有几鸡鸣?
冰山侧畔红尘涨,不隔瑶台月露清。
《赠寿老》:农圃规模昔共论,云奎卜筑又逢君。眉唐寿老长随喜,好个抛梁祈愿文。
《偶箴》:情知万法本来空,犹复将心奉八风。逆顺境来欣戚变,咄哉谁是主人翁。
《径山倾盖亭》;万杉离立翠云幢,袅袅移闻晚吹香,山下行人尘扑面,谁知世界有清凉。
余且再举几首唐、宋之间禅师们的佳作,藉此以见唐、宋诗词文学风格转变的关键。
唐代禅师:
寒山大士: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慧文禅师:五十五年梦幻身,东西南北孰为亲,白云散尽千山外。万里秋空片月新。
慧忠掸师:多年尘土自腾腾,虽著伽黎未是僧,今日归来酬本志,不妨留发候然灯。
雪窦重显禅师(与时寡合):居士门高谒未期,且隈岩石最相宜,太湖三万六千顷,月在波心说向谁。
又《五老师子》:踞地盘空势未休,爪牙何必竞时流,天教生在千峰上,不得云擎也出头。
又《透法身句》:一叶飘空便见秋,法身须透闹啾啾,明年更有新条在,烦恼春风卒未休。
又《大功不宰》:牛头峰顶锁重云,独坐寥寥寄此身,百鸟不来春又过,不知谁是到庵人。
又《晦迹自恰》:图画当年爱湖庭,波心七十二峰青,如今高卧思前事,添得卢公倚石屏。
又《送宝用禅者之天台》:春风吹断海山云,彻夜寥寥绝四邻,月在石桥更无月,不知谁是月边人。
又《寄陈悦秀才》:水中得火旨何深,握草由来不是金,莫道庄生解齐物,几人穷极到无心。
又《渔父》:春光冉冉岸烟轻,水面无风钓艇横,千尺丝轮在方寸,不知何处得鲲鲸。
此外,明代禅宗诗僧的作品,诗律最精,而禅境与诗境最佳的,无如郁堂掸师的《山居诗》,如:。
千丈岩前倚杖葵,有为须极到无为,言如悖出青天滓,行不中修白壁疵,马喻岂能穷万物,羊亡徒自泣多歧,霞西道者眉如雪,月下敲门送紫芝。
乱流尽处卜幽栖,独树为桥过小溪,春雨桃开忆刘阮,晚山搬长梦夷齐,寻僧因到石梁北,待月忽思天柱西,藉问昔贤成底事,十年走马听朝鸡。
人间红日易西斜,万巧施为总莫夸,剖出无暇方是玉,画成有足己非蛇,拳伸夜雨青林蕨,心吐春风碧树花,世念一毫融不尽,功名捷径在烟霞。
寥寥此道语何人,独掩柴扉日又曛,六凿未分谁扰扰,一爻才动自纭纭,空林雨歇鸠呼妇,阴壑风寒虎啸群,毁桀誉尧情末尽,有身赢得卧深云。
即今休去便休去,何事却求身後名,世乱孙吴谋略展,才高屈贾是菲生,沟中断木千年恨,海上乘槎万里情,谁识枯禅凉夜月,松根一片石床平。
至於明代诗僧如苍雪,不但在当时的僧俗词坛上执其牛耳,而且还是道地的民族诗人,也可称为出家爱国的诗人。他又是明末遗老,逃禅避世,暗中活动复国工作的庇护者。他的名诗很多,举不胜举,现在简择他诗境禅境最高的几首作品为代表,如:
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出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著,千古输赢下不完。
几回立雪与披云,费尽勤劳学懒人,曳断鼻绳犹不起,水烟深处一闲身。
举头天外看无云,谁似人间吾辈人,荆棘丛中行放脚,月明帘下暗藏身。
又《寄询钱虞山(谦益)绛云楼火後专意内典》:好将世事较樗蒲,林下高眠任老夫,天意未容成小草,河清终欲见遗珠,面非北向安知汉,望到东山只有虞,不尽奇书探海藏,人间文字可烧无。
我们读了苍雪大师送钱谦益的这首诗,如果对历史有修养,了解钱谦益如何做二臣?如何搜罗明末遗老阴私事迹的资料,要著《明史》来要挟遗老门的後裔,以及他的藏书楼(绛云楼)起火的情形,才专心转而研究佛学的经过,那麽,对於苍雪大师这首用禅语警策的诗,便觉得他匠心独运,句句字字,语含玄机了。
以上的举例,我们是为了时间的限制,所以一说到唐代文学的诗境,是受到禅宗影响而演变的动机,就赶快急转直下,便一路讲到宋、明以下,而且信口而说,只就其大要的提到一些,这都是为了说明中国文学从隋、唐以後,接受融会禅宗的禅境,才有唐、宋以後的成就,是为引起研究禅宗与中国文学关系者的注意。至於唐、宋以来佛教文学与中国文章辞境的关系,更多更大,也来不及多说了,青年同学们,须要注意的,例如大家都谈过苏东坡的“赤壁”前後赋等,他与禅宗与老、庄的思想,有极其密切而明显的关系,所以才有这种千古绝调的文章意境。
(2)词曲:中国文学时代的特性,从唐诗的风格的形成与蜕变,到了晚唐、五代之间,便有词的文学产生。在晚唐开始,历五代而宋、元、明、清之间,禅宗宗师们,以词来说禅,而且词境与禅境都很好,也到处可见,只是被人忽略而已。我们现在简单的举出历来被人所推崇公认的词人作品,以供参考,如辛稼轩的词:
《鹧鸪天(石门道中)》:山上飞泉万斛珠,悬崖千丈落(左鼠右生)鼯,巳通礁经行还碍,似有人声听却无。闲略钓,远浮屠,溪南修竹有茅芦,莫嫌杖屦频来往,此地偏宜著老夫。
又《睡起即事》:水荇参差动绿波,一池蛇影照群蛙,因风野鹤饥犹舞,积雨山栀病不夜。名利处,战争多,门前蛮触日干戈,不知更有槐安国,梦觉南柯日未斜。
又《有感》:出处从来自不齐,後军方载太公归,谁知寂寞空山里,却有高人赋采薇。黄菊嫩,晚香枝,一般同是采花时,蜂儿辛苦多官府,蝴蝶花间自在飞。
又《戊午拜退职奉词之命》:老退何曾说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真词奉,更缀文书旧殿班。扶病脚,洗颓颜,快从老病僭衣冠,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又《登一丘一壑偶成》:莫滞春光花下游,便须准备落花愁,百年雨打风吹却,万事三平二满休。将扰扰,付悠悠,此生於世自无忧,新愁次第相抛舍。要件春归天尽头。
《瑞鹧鸪(京口病中起登连沧观偶成)》:声名少日畏人知,老去行藏与愿违,山草旧曾呼远志,故人今有寄当归。何人可觅安心法,有客来观杜德机,却笑使君那得似,清江万顷白鸥飞。
又:胶胶扰扰几时休,一出山来不自由,秋水观中秋月夜,停云堂下菊花秋,随缘道理应须会,过分功名莫强求,先自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
元曲如刘秉忠的:
《干荷叶》,千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又:干荷叶,色无多,不耐风霜(坐刀)。贴秋波,倒枝柯,宫娃齐唱采莲歌,梦里繁华过。
又如盍西村的:
《小桃红(杂咏)》:市朝名利少相关,成败经未惯,莫道无人识真赝,这其间,急流涌进谁能辨,一双俊眼,一条好汉,不见富春山。
古今荣辱转头空,都是相搬弄,我道虚名不中用,劝英雄,眼前祸患休多种,秦宫汉冢,乌江云梦,依旧起秋风。
杏花开後不曾晴,败尽游人兴,红雪飞来满芳径,问春莺,春莺无语风方定,小蛮有情,夜凉人静,唱彻醉翁亭。
又如鲜於去矜的:
《寨儿令》:汉子陵,晋渊明,二人到今香汗青。钓叟谁称,农父谁名,去就一般轻。五柳庄月胡风清,七里滩浪稳潮平,折腰时心已槐,伸脚处梦先惊,听,千万古圣贤评。
清初有各的少年词人,也便是满清贵族才子的纳兰性德的词:
《浣纱溪》:败叶填溪水已冰,夕阳犹照短长亭,行来废寺失题名;驻马客临碑上字,闻鸡人拂佛前灯,劳劳尘世几时醒。
又: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蚁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又: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3)小说:讲到中国文学中的小说,它与唐代的戏剧与词曲,也是不可分离的连体,而且它犹如中国的戏剧一样有趣,将近一两千年来,始终与佛、道西家的思想与情感,没有脱离关系,所以便形成後世民间,对於戏剧的编导,流传著两句俗话说:“戏不够,仙佛凑”的戏言了。现在,为了贴切本题来讲,我们姑且把中国小说写作的演变,分为两大阶段,第一阶段,便是由上古传说中的神话,到周、秦之际,诸子书中的寓言与譬喻,以及汉、魏以後,道家神仙的传记等,如《穆天子传》、《汉武帝外纪》、《西王母传》等等,大多是属於传统文化思想,参加道家情感,神仙幻想成分的作品。第二阶段,是由唐人笔记小说与佛经变文开始,到了宋、元之间的戏曲,以及明、清时代的说部与散记等等,大多是含有佛、道思想的感情,而且融化其中的,往往是佛家思想的感情,多於道家。值得特别注意的,无论是小说与戏剧,它的终场结尾。或为喜剧,或为悲剧,或是轻松散慢的滑稽剧,甚之,是现代所谓黄色的作品,它必然循著一个作家固有的道德规律去布局与收煞;那便是佛家与道家思想综合的观念、人生世事的因果报应的定律。旧式言情的小说与戏剧,我们用讽刺式的口吻来说,大都是“小姐赠金後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结局,然而,这也就是说明一个人生,因果历然不爽的道理。唐人笔记小说中,因为他的时代思想,受到禅宗与佛学的影响,固然已经开其先河,而真正汇成这种一仍不变的规律,嵌进每一部小说的内容中去,当然是到了元、明之间,才集其汇流,成为不成文的小说写作的规范。
元、明之间,历史小说的创作者如罗贯中,他写作《三国演义》的开端,开宗明义,便首先用一首《西江月》的词,作为他对历史因果循环的观念,与历史哲学的总评语,如“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清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如果依哲学的立场而讲历史哲学的观点,罗贯中的这一首词,便是《金刚般若经》上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为文学境界的最好注释。也正如皓布(衣昆)禅师的《颂法身同上事》说:“昨夜雨滂亨,打倒葡萄棚。知事普请,行者人力。撑的撑,拄的拄,撑撑拄拄到天明,依旧可怜生。”岂不是一鼻孔出气的作品吗?因此而引起後人根据这种思想,造作一本小说中的小说--《三国因》一书,来说明三国时期的局面相事迹,便是楚、汉分争因果循环的报应律的结果。除了罗贯中以外,施耐庵的名著《水游传》,只从表面看来,好像仅是一部描写宋、明时代社会的不平状态,官府骗上朦下,欺压老百姓,而引起不平则鸣共同心理的反应与共鸣,如果再加深入,仔细的研究,它在另一面,仍然没有离开善恶因果的中心思想,隐约显现强梁者不得其好死的观念。後来又有人怕人误解,才有《荡寇志》一书的出现,虽然用心良苦,而不免有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的遗憾。至於《西游记》。《封神榜》等书,全般都是佛、道思想,更不在话下。此外,如历史小说的《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说岳全传》等等,无一不含容有佛学禅宗不昧因果的中心思想。也正如天目礼禅师颂《楞严经》的“不汝还者,非汝是谁”,云:“不汝还兮复是谁,残红落满钓鱼矾,日斜风动无人扫,燕子衔将水际飞。”
由此发展到了清代,以笔记文学若名的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几乎全盘用狐鬼神人之间的故事,衬托善恶果报的关系。尤其他《醒世姻缘》一书,更是佛家三世因果观念的杰作,说明人生男女夫妇间的烦恼与痛苦,这种观念,後世已经普及民间社会,所以杭州城隍庙门口,在清末民初还挂著一副韵联:“夫妇是前缘,善缘恶缘,无缘不合。儿女原宿债,讨债还债,有债方来。”便是这个观念的引申。至於闻名世界,以长篇言情小说,反应老式文化中贵族大家庭生活的《红楼梦》一书;也是现代许多人,以一种无法加以解说的情感与心理,醉心於号称“红学”的一部名小说。它的开端,便以一僧一道出场,各自歌唱一段警醒尘世的警语与禅机,然後又以仙凡之间的一块顽石,与一株“小草剧怜唯独活,人间离恨不留行”的故事,说明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缠绵反侧的痴情恩怨,都记在一本似真如幻的太虚幻境的账薄上,隔著茫茫苦海,放在彼岸的那边,极力衬托出梦幻空花,回头是岸的禅境。作者在开始的自白中,便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以及“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警句,这岂不是《楞严经》上,“纯想即飞,纯情即堕”,以及“主因识有,灭从色除”的最好说明吗?所以有人读《红楼梦》,是把它看成一部帮助悟道的好书,有人读《红楼梦》,便会误入风月宝鉴,红粉迷人的那一面,其中得失是非,好坏美丑的问题,都只在当事人的一念之间而已,吾师盐亭老人曾有一诗颂云:“色穷穷尽尽穷穷,穷到源头穷亦空,寄语迷魂痴儿女,寥天有客正屠龙。”应是最好的结语。
二、禅与文学的重要性
以上举出有关唐诗、宋词、元曲等的例子,有些并非完全以佛学或禅语混入辞章的作品,但都从禅的意境中变化出来,如果只从表面看来,也许不太容易看出佛学禅宗与中国文化演变的深切关系,事实上,我也只是随便提出这些清华淡雅,有关禅的意境的作品,作为此时此世,劳劳尘境中,扰攘人生的一付清凉解渴剂而已。禅宗本来是不立文字,更不用藉重文学以鸣高,但禅宗与唐、宋以後的禅师们,与文学都结有不解之缘,几乎有不可分离的趋势,在此提出两个附带的说明,便可了解禅与文学关系的重要了。
(1)禅师与诗。孔子晚年删诗书、定礼乐,裁成缀集中国传统文化学术思想的体系,他为什麽每每论诗,随时随处举出诗来,做为论断的证明?秦、汉以後的儒家,为什麽一变再变,提到五经,便以《诗经》作为《书》、《易》、《礼》、《春秋》的前奏呢?因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神,自古至今,完全以人文文化为中心,虽然也有宗教思想的成分,但并非如西洋上古原始的文化一样,是完全渊源於神的宗教思想而来,人文文化的基础,当然离不开人的思想与感情,身心内外的作用。宗教可以安顿人的思想与感情,使它寄托在永久的遥途,与不可思议的境界里去,得到一个自我安心的功效,纯粹以人文文化为本位,对於宗教思想的信仰,有时也只属情感的作用而已。所以要安排人的喜、怒、哀、乐的情绪,必须要有一种超越现实,而介乎情感之间的文学艺术的意境,才能使人们情感与思想,升华到类同宗教的意境,可以超脱现实环境,情绪和思想另有寄托,养成独立而不倚,可以安排自我的天地。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中,始终强调建立诗教价值的原因,这个特点与特性,确是耀古腾今了,古人标榜“诗礼传家”,与“诗书世泽”,大多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关系,就是没有深刻研究诗词境界的价值与妙用。过去中国读书的知识分子,对於义学上基本修养的诗、词、歌、赋,以及必要深入博古通今的史学,与人生基本修养的哲学,乃至琴·棋、书、画等艺术,都是不可分离的全科知识,所以在五六十年以前,差不多成为一个文人,自然也多会作诗填词,只有程度好坏深浅的不同,并无一窍不通的情形,因此过去中国的诗人,与学者、哲学家,或政治家、军事家,很难严格区分,并不像西洋文化中的诗人,完全以诗为生,而不一定要涉及其他学识的关系。禅宗,不但不立文字,而且以无相,无门为门,换言之,禅宗也是以无境界为境界,摆脱宗教形式主义,而著重佛教修证的真正精神,升华人生的意境,而进入纯清绝点,空灵无相而无不是相的境界。我们为了言说解释上的方便,只好以本无东西而强说东西的方法,例举世间的学问,可以譬喻禅宗的境界的,便有绝妙诗词的意境,与上乘艺术作品的境界,以及最高军事艺术的意境,差可与之比拟,所以自唐、宋以後,禅宗的宗师们,随口吟哦唱道的诗、词、与文章,都是第一流有高深意境的文学作品,因此流风所及,就自然而然,慢慢形成唐、宋、元、明、清文学的意境,与中国文学过去特有的风格了。
(2)宗教与文学。它们本来就是不可分离的连理枝,任何宗教,它能普及民间社会,形成永久独特的风格,影响历史每一时代,与社会各阶层的,全靠它的教义,构成文学的最高价值,它从本有平民的俗文学中,升华到文学的最高境界,才能使宗教的生命历史,永远延续下去。佛教教义,与禅宗的慧命,能够在中国文化中生根、发芽、开花而壮大的原因,除了它教义本身,具有宗教、哲学·科学、艺术与学术思想等,各方面都有丰富的内容。与高贵而平实的价值以外,它的最大关键,还是因为佛教输入中国以後,形成独立特有的佛教文学,进而影响到中国文化全部所有中心的缘故。例如西洋文化中的新旧约全书(俗称《圣经》),它在西方每一种不同文字的民族与国度里,无论哪种译本,都是具有最高权威的文学价值,所以姑且不管教义的内容如何,就以它本身的文学价值而言,亦可谓“文章意境足千秋”了。我也时常对许多不同宗教信仰的朋友们说,要想千秋,便须多多注意你们的教义与文学;因为我认为宗教信仰尽管不同,每一宗教教义的深浅是非,尽管有问题,但是真正够得上称为宗教的基本立足点,都是劝人为善,都是想挽救世道人心的劫难,这个是几大宗教共同具有的善事,用不著因为最後与最高宗教哲学的异同,而争执到势同冰炭,那是人文文化过去的错误,与人类心理思想的弱点与耻辱,更不是中华民族,中国文化的精神,希望大家多多注意与珍重。
总之,关於禅宗与中国文学的因缘,实在有太多深切的关系,我在匆促之间,略举一些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等的例子,还是不够深刻的,只是偶然兴之所至,但凭记忆所及,姑且一提,希望诸位举一而反三,便可得到其中的三昧了。若讲现代的旧文学,比较能够融会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用之於发抒情感的诗文学中,便要算蠲戏斋的作品,足以代表这一代,深得禅宗文字般若的结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