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后一句
鼓寂钟沈钵回,严头一拶语如雷,果然只得三年活,莫是遭他授记来
三藏经论,名师教化,皆只是禅者悟道的上半联,至於下半联——这所谓的“末后一句”,仅能自知自觉,自证自了,不假依止。
这首诗是曾任宋徽宗宰相的张商英的开悟诗,张商英的传记除右列的佛教史料、灯录之外,宋史三五一的列传中,也载有其生平传略。
张商英(一零四三至一一二一年),字天觉,号无尽居士,蜀州新津人(四川崇庆)。禀赋聪颖,孩提时便能过目成诵,日记万言。稍长,英气倜傥,豪视一切。十九岁,进京应仕,途经一向姓人家。向员外在前一天晚上得一异梦,梦见一身材魁悟、身披金盔的神将对他说:“明日相公将至,你要好好迎接,切勿怠慢!”第二天,张商英果然来请求借住一宿。向员外惊讶地询问张商英的家世,并且打算把女儿许配给他,以奉羹汤洒扫之职。张商英以功名尚未成就,再三谦辞。向员外却坚持不管张商英是否功名及第,都不会违背承诺,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他。张商英终究不负所望,高中进士,依约前来迎娶如花似玉的美眷,成就一段宿世因缘。
张商英高中后,带着贤慧的夫人向小姐,前往通州,出任主簿。一日公务闲暇,前往佛寺参观,只见殿宇辉煌,脩竹幽径,一派宁静肃穆的气氛。信步来到藏经楼内,只见满室书香,四壁的藏经梵夹,金字工整遒劲,实为人间瑰宝。一向以捍卫儒学自居的张商英看了,怫然变色,忿忿说道:“哼!我孔孟圣贤之书,竟然不如胡夷教法之受世人敬仰。”
张商英於是彻夜不眠坐於书院中,研墨吮笔,高唱长吟,抒发胸中塊垒。夫人到张商英的吟哦声,来到书房探问道:“相公为何深夜不寐,如此用功尚在奋笔疾书,想必是完成什麽惊世文章吧!”“我今日到佛寺一游,看到佛经积书满架,庄严富丽,可见今人学佛风气之盛,我正在撰写无佛论一书,以破斥佛教的蠱众学说。”张商英得意洋洋地回答。“既然名曰无佛,又何来议论之有呢?果真想对佛教提出论议,应该著述有佛论才对呀!”
张商英被夫人当头棒喝,心中疑惑久久难解。一日,前去拜访同科题名金榜的朋友,只见这位同科进士家中设有庄严佛堂,佛龛前摆放着一本佛教经卷,张商英好奇问道:“那是什麽经书?”“是维摩诘所说经。”张商英信手翻阅着佛经,当翻到文殊师利问疾品时,一段文字赫然跳入眼簾:“是病非地大,亦不离地大。”不禁掩卷怃然慨叹:“想不到天竺胡人对於人生也有如此精辟的见解。”於是将三卷的维摩诘经借回府中仔细阅览,夫人看到张商英聚精会神地在阅藏,问道:“相公!此刻看的是什麽经书?”“维摩诘所说经。”“好极了!你如果熟读此经,并且融会贯通之后,便可以撰述无佛论了。”夫人一脸盈盈笑意,淡淡地说道,但是却听得张商英悚然而惊。从此收摄我慢心,归信佛乘,并且遍礼天下丛林,参禅访道,深契禅要。
宋哲宗元祐六年,张商英迁为江西漕运使,前往拜谒东林寺照觉常总禅师,常总禅师再三考验他,并且为张商英印可说:“我有得法弟子慈古镜,住在玉溪寺,你可以前往请他接心。”张商英於是先到玉溪礼敬慈古禅师,然后到禅宗各个道场参访高僧。听说兜率从悦禅师禅风高蹈,为人机敏聪慧,长於诗文,张商英决定到兜率院却捋虎须,探探究竟。
从悦禅师前夜梦见旭日冉冉东升,被自己博取於掌中。醒来就对首座和尚说:“数日前接到张运使的拜柬,想必这一、二日将来院中。他若来求见,一定要好好给予锥笞针砭,却除他的骄慢,才是我禅门之幸!”“现在的士大夫受人侍奉尊敬惯了,禅师你如此揭发他的习气,恐怕他会恼羞成怒,节外生枝,衍生坏事,不可不慎生!”首座和尚忧心忡忡地说:“我正是要破除他的烦恼之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大可安心。”禅师胸有成竹,笃定地回答。
张商英到了兜率院,见到从悦禅师劈头就说:“我听龙德庄先生赞常禅师擅长於文采,今日特来请教。”从悦禅师机峰敏锐,朗朗大笑道:“哈哈!连使大人失却一只眼了!从悦是临济祖师的第九世法孙,平生只知吃饭睡觉、参禅打坐,不知文章为何物。从悦如果对连使大人谈论文章,就好比运使大人对从悦说禅论道一样的不自量力,愚昧无知了!”张商英怅然若失,但是仍然不能心悦诚服,反唇相稽道:“我曾到东林参访常总禅师,并且得到他的印心,你的禅风不及他,有一句拟瀑轩诗差可形容你们两人的境地——不向庐山寻落处,象王鼻孔漫辽天!”“喔!运使大人既然受到东林常总禅师的印可,那么你对祖师的言教是否有什么疑问呢?”“有!我对於香严独脚颂、德山托钵话,这两段公案尚不能了然於心。”
“既然对这两公案尚有疑情,那么其他的禅机禅语就都没有疑问了吗?譬如严头禅师对德山禅师所说的“末后句”,你都了解了吗?”“不能十分了解。”从悦禅师听了,哈哈大笑,便回到了方丈室。留下一脸惊愕的张商英,如坠五里雾中,一夜辗转不能成眠,苦思严头的“末句话”不得其解。直至五更鸡鸣,东方微露曙白,张商英下床如厕,漫不经心问,一脚踢翻溺器,幡然彻悟前语,说颂道:
鼓寂钟沈托钵回
严头一拶语如雷
果然只得三年活
莫是遭他授记来
欣喜的张商英跑到方丈室扣打门扉道:“禅师,我已经抓到了贼”。“抓到了贼,那么脏物又在哪里?”从悦禅师呵呵笑着,应声开门追问道。张商英於是举喝前颂,从悦禅师正色道:“参禅悟道,祗为了命根不断,熟读经文语句,只为了依此契入佛之知见、祖师禅心。但是凡人不知,对於极细微处,强作解人,终堕区区框宇。你已深获此理,听我为你作颂印证:
等闲行处步步皆如
虽居声色宁滞有无
一心靡异万法非殊
休分体用莫择精粗
临机不疑应物无拘
是非情尽凡圣皆除
谁得谁失何亲何疏
拈头作尾指实为虚
翻身魔界转脚邪涂
了无逆顺不犯工夫
宜和四年十一月黎明,张商英口说遗嘱,命弟子书写,有示寂偈颂:
幻质朝章八十一汇生汇灭无人识
撞破虚空归去来铁牛入海无消息
声如洪钟,语言方罢,取枕头掷向门窗,碰然作响如雷鸣,大众惊视,而张商英却已寂然飘逝。
香严独脚颂,指的是香严上树的公案。香严智闲禅师一日问学生道:“如人上树,手不能攀枝,脚不能踩树,口衔着树枒,这时树下有人问祖师西来意。不回答他,则佛逆他所问,回答他,就会坠树丧身失命,这个时候如何处理?”
智闲禅师认为悬河的滔滔雄辩,也就不得一句三藏经典,真理是无闻无得,无说无示。禅师要我们做无口无手无足的人,离四句,绝百非,而说祖师西来意。
德山托钵的话头,指的是雪峯义存在德山宣鑑禅师那儿当饭头,有一天饭煮迟了,德山依时托钵到法堂,雪峯看了却大声喝道:“这个老和尚,钟也未鸣,鼓也未响,就跑来托钵,一点规矩都不懂。”德山听了,默默不语,毫无愠色的回到方丈寮。但是雪峯却一举告到同参严头禅师那儿,严头於是不客气喝斥道:“哼!连老德山都不了解末后一句。”德山便唤待者把严头叫来,问道:“你对老僧有什麽地方不同意?”严头於是把自己的想法悄悄告诉了德山,德山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第二天上堂,态度果然大异於以前,严头手舞足蹈,欣喜拍掌说道:“老德山果然了解末后一句了,从今以后,普天下大众都奈何他不得。”三年后,德山禅师以八四高龄示寂。这则德山托钵的公案,描述德山禅师以无念无相的本来面目,接受雪峯以及严头的率直质问,而严头如雷的末后一句,是千圣不传的向上一句,是言诠不及,明心见性的最初一句,更是人人本具,惊天动地内证自觉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