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并不是游戏,那是一种要以一生的努力去达到的境界
大和民族,算不算是风雅或风流的民族?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在大部分中国人的印象中,日本人是既不风雅也不风流的。日本人做事认真、面孔严肃、行为死板、动作划一,哪看得出什么风流来?但实际上日本人是很重视风雅的民族,他们非常重视一个人要有“解风流”的气质。只是他们解风流的方式及过程与中国人大有差异。
譬如“寂”的境界,那是一种人生境界,也是一种文学意境。做为一种人生境界,“孤寂”是一种反社会或离群的意识型态。一个人若认真工作、认真赚钱、认真做官,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认真去追求“孤寂”的境界,这是不可思议的。“孤寂”的境界,应当是在某种意识型态下自然会达到的境地,而不是努力去达到的目标。
做为一个文学意境,任何意念,不论孤高或卑俗,不论顺社会、反社会或离社会,一旦成为文学,即成为一种风雅,或风流。风流的本身是一种游戏,凡事不认真才能叫做游戏。既要风流,怎可认真?问题就在日本人常常以极认真的心态、努力,去追求风流——也就是以极不风流的态度追求风流。这是中国人所不能理解的。
以目前已成为典型日本文化的“茶道”为例,“茶道”本是一种风雅的活动。茶道的起源,是“风流心”。茶道也有许多流派,从千利休所主张的“寂”的茶道,到比较华丽的茶道,支流纷纭,各有所长,但一般都以禅为心,以风流为志。然而这样的茶道,其仪式却是严肃而一丝不苟的。事实上日本人的茶道,从仪式上开始之前,便已很严肃,试观一位茶道的师傅日常的生活,每日收茶器、拭茶具、备炭火、洗茶壶,潜心研究汤水沸腾的状态,那是比一个原子科学家观察研究原子科学的态度还要认真的。
到了披露“点前”(茶艺)之日,你若有幸受邀前往,这走进茶室,第一眼看到的,可能就是某种禅机,你最好铭记在心,不要声张。因为回头大家无意中寒喧之际,谁看出了禅机,谁没看出,是会在对话中暴露出来的。
点前之仪从煮水开始。什么木的木炭,来自那一山泉的水,摆着什么样的茶碗(有很多是国宝级的)都是看了心中明白的人就自然明白的。在这个过程中,宾主皆保持肃静,只有茶器的声音与水的声音若有若无,供人判断献艺者本领的高低。
四座正襟危坐约半小时,主人开始以木杓舀水,并注茶入碗,传碗飨客。客人接碗,先转碗,后啜饮,饮一口便要说出对茶的评价。说得如何,也是一种考验,虽是大体上要说恭维话,但恭维得是否得体、得理、得味,大有关系。这中间,不论泡茶的人或饮茶的人,始终能保持平常心,进退从容而自然不违规炬,是为最高“教养”的表现。但要在这种鸦雀无声的场面上心态从容,不是很容易的。
传说战国的霸主丰臣秀吉,因出身寒微,发达后多方优遇文化人以示自己也有些文化。他师事千利休学茶道,各种动作皆已娴熟,就是那心态始终无法从容。一日,他从千利休茶庵小门钻进去,抬头见壁上插着一枝花。他敏锐地觉得那是一种禅的示警,到千利休面前说:“我懂了!”但千利休笑而不答,因为千利休晓得他根本没懂。
丰臣为了这类事,始终心中有自卑感。终于在某年,千利休在寺院山门上雕了自己雕像,丰臣即以此治罪千利休,将他处死,结束了这场很不风雅的风雅交情。
在日本人的生活中,不论茶道、插花、吟诗(尤其是做俳句),貌虽风流,在形迹上已落入仪式,而行仪式之心,已认真到宗教的领域。西洋哲学家常说,日本人没有像基督教那样的宗教,却到处是宗教。可谓的论。
在乱世中,不论在小说或实际生活中,都常有人为了保护一个茶碗而牺牲性命。原来在日本人心中,风流,并不是游戏,那是一种要以一生的努力去达到的境界。